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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斯奋的水墨艺术,可谓当代中国水墨画发展中的异数。刘君非艺术科班出身,但却在芸芸高手之中,显露出其清新脱俗和犷宕不羁的表现格局,令人耳目一新。其摆脱传统约束的技法特色和率真的心性意象,所创作的艺术作品,虽写实而不泥于表象,其运笔概括写意又不犯草率,可谓豪而不霸,蕴而不弱,确有令人细细品味和研赏之处。
刘斯奋《青山红树杜鹃啼》纸本水墨设色
第一次欣赏到刘斯奋的作品,是七年前与王楚材君拜访其画室,并获赠画册数帧,多为古装人物之作。观其用笔雄健,挥洒有气度,然较接近传统模式,故未多加留意。递至今年初,又获赠《出尘图山水长卷》一册,墨韵丰厚,野趣泱然,有身临其境的自然气象,印象深刻。月前返国,与曾熾熹、王永君再度访问他近年迁入之画室。刘君出示新作现代人物“车站流行色”及山水“不凋”图卷,皆为充满生活气色和自然天趣之作,尤其“不凋”一幅,气势逼人,线条钝直,形体敦厚,在处理构图及光感上又融入现代审美观念之特色,令人久久难忘。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刘君勤于作画,孜孜以求,艺术与日俱进。有感于斯,遂勉成一律,以纪读画之怀。
灵光一片卷中开,深壑空濛浅径迴。
老幹擎林迷野鸟,新篁挂露映蒼苔。
皴痕带水拖泥去,嶂气随风积墨来。
不囿绳规师造化,千岩写罢意恢恢。
山水苍莽朴拙而融入现代视觉光效
刘斯奋《云水谣》纸本水墨设色
刘斯奋本以人物画见长,山水为近数年间开拓的新领域,然而他赋予山水作品的情怀,一如脱缰野马,那不可约制的热情,那无时不在的投入,至巨幅力作不断产生。从山水之清趣小品《翠谷春晓》、《小园清话》,至峭壁连峰的《渡江云》、《青山红树杜鹃啼》,已见其自文人视觉的点景抒怀,递升至一种艺术家的宏观格局,一种纵览山河、笔走龙蛇的潇洒气度 。及至近作《出尘图山水长卷》和《不凋》横幅巨制,已快速地步向园熟浑厚,苍莽朴拙的心性修为的阶段。如以《出尘图》与《不凋》两画对照观之,其相类之处:构图上都是顶天立地,以黑当白;其架构则延绵衍生,于乌润苍莽之中,以一线灵虚之空白蜿蜒贯穿左右;其虚空处,或为山径,或为云水,或为谿谷,掩映于茂林山壑之中;是以精神为之而生,灵光为之而发,衬托出丰泽华滋的苍润风格。
其相异之处,《出尘》乃以古入今,基本上仍以传统之架构去经营布局。山石、草木、云水等自然元素恒古不变,古今取材无异。惟古今艺术家视野不同,是以观察事物之角度与焦点有异,因此主导了艺术家对自然元素与形象之取舍、安排与调度,产生古今不同之处理风格。刘君巧妙地融入现代的视觉语言,于高远处画出平远的景色,于茂林空隙处透视出层层远景。又如玩弄长焦与近距的伸缩镜头,夸张变换的反差,于挤逼处求取空间的延伸。
刘斯奋《不凋》局部,纸本水墨
《不凋》则以今溯古,它以一种较为客观的取材与布局观念去经营画面。刘君有感于海南之旅,归来后乘兴抒怀,将所见之热带雨林景象绘出。固然,此种凭记忆绘出之作已经过主观之取舍与铺排,与实景或者相去甚远;然而,它是通过真实的体会与感受而画出,故其呈现之意象具有相当之真实性和亲切感,所以其本质仍是写实的。不过作者并不囿于景物之表象,反而将其真实升华至一理想之境界,更有一股出尘脱俗之气。
水墨现代化不在于形式而贵于精神
《不凋》之构图更接近现代视觉的特色,刘君把三远法化为近鏡取景,以空濛虚松之远景营造深度与空间,从而产生一种现代视觉之光效,加强了景物之真实感。其树石穿插之安排,左右延伸之多元透视,疏密虚实之对照,仍然是传统水墨之精华,故谓其以今溯古。余以为此件力作之空间感与光感最为突出,是从传统水墨走向现代面貌的一个最好的例证。因为它并非强调形式或描绘方式上的变革,但是它又摆脱了传统中国画线条墨色的规范,与那些直接以西画光影透视法来作水墨者有着观念和本质上的区别。由此可见,水墨现代化并不在于形式,而是贵于精神;不在于刻意,而是贵于不知不觉间。如以画面效果观之,则刘君擅以秃笔作山水,故线条钝直毛糙,有厚实的疏松感。点叶则为密集攒簇,积墨而成,然保持着空间的通透。
谈到“积墨”法,刘斯奋的山水作品令我想起了龚贤半迁之墨韵。龚以小心翼翼之层次胜,刘则兴到笔随,了无拘抑,以润泽胜;龚多以点状积墨造形,刘则以长披麻挟拖泥带水皴而求气韵;龚于虚松中求厚实,刘则于茂密中求简洁;龚以体积去营造空间,刘则以疏密去求取光效。是以两者有类同之处,但又不尽相同。
刘斯奋擅以黑白单色调作画,一心探索墨色变幻的微妙领域。前人谓“墨分五彩”,只不过是点出墨色丰富变幻之可能性,其实墨又何止五彩。刘君所作《出尘》及《不凋》两画,可见其对墨色掌控之功力,做到黑而不滞,淡而不飘,充分地展现了水墨作品之特色。观其浓淡转化之层次,营造空间之光感,则《不凋》一画更体现出一种素描观念的效果。刘君不假彩色而玩弄单一色调的精微变化,正如技术高超的摄影家,视黑白照片为最高之境界。固然,刘思奋亦有设色之作,不过都是浅绛山水,以轻淡之石绿、花青和赭黄烘托墨色,亦清新可喜。
其山水小品则较空灵超俗,逸笔草草,不拘小节。尝见《郊原雨霁》一帧,以浓墨画出天空翻滚之乌云,天边一道赤色霞光,衬出村舍;隐约见一小狗,望天而吠。近景则为山野郊原,以简笔勾画出一丛小树,全画气氛怪异,颇有西方表现主义之情怀与笔法。又如《荷塘月色》一帧,远处水田中映着一轮明月,近景荷塘,则以概念之笔法勾出带装饰意趣的荷叶,似荷非荷,似花非花;把垂柳、亭榭、荷塘、水田、月色等各种元素,作“百衲”补丁式的安排,于有意无意间构成一幅有趣的作品,不禁令人联想到西方当代的所谓“图案绘画”(Pattern Painting),刘画无意强调抽象的平面性而有半抽象的装饰效果。两者虽非同类,然亦见某种意趣上之关连。
不标榜新文人画而有新文人画的格局
从刘斯奋的艺术经历而论,他写人物的历史最长。其人物画之基点乃是立足于文人画的基础之上。所谓文人画,以今天的理解,乃是把文人之情怀,以概略和简约的形象演绎出来;反之,又把这种写意式的造型艺术推向一种更高的文化层次。而诗、书、画、印的配合,不过是过去文人画之一种特有的表现形式,今天是否一定依循这种配搭,倒不一定十分重要,盖时代转变所使然。如今能文能诗之画家已少见,即使有舞文弄墨之才,满纸之、乎、者、也亦显得不合时宜;如以白话叙事抒怀,未尝不可,但又似十分蹩脚。
究其实际,文人画首重个性、情操与气质,以及个人之际遇感怀,和对现实生活之讽喻。其表达之方式,则多为疏宕草逸之“意笔”,重情而不重理。以其重于表达与抒怀,则率意奔放而不拘小节。以文人画与西方之表现主义相比较,则前者于疏狂中有温婉内敛之特色,而后者则倾向于奔放狂野之粗暴性。近十余年来国内的新文人画闹得沸沸扬扬,然多为刻意变形之工艺化趋向,以及强调丑陋夸诞之意象,把文人画过分地形式化和漫画化了。
刘斯奋并不标榜新文人画而有新文人画的精神格局。其作品强调直观而见真性情,质朴而无忸怩之态,无巧饰之弊。刘君本是有成就之文人,然不喜在画作上买弄文墨。除了必要的题识之外,题款不过寥寥数字,可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亦不滥盖印章,捨形式而求真谛。对比清代苏仁山的写意人物,则苏画之题识比重甚高,甚至成了构图元素的一部分。然两者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画线条短促而多折,苏画线条则长韧而多弯;刘画随意处不修边幅,苏画潇洒处仍迭线迴环;刘画人物勾画出日常生活之意象,苏画人物则重概念以抒怀。所谓异曲,两者作品有不同之格调;所谓同工,则两者所追求均为心中一己之意象。
直线效果为刘斯奋的独特表现风格
刘斯奋描绘人物之笔法多以直线为之。直线的描绘应为西画之特色,本为国画之大忌。但刘君却能将直线与传统的钉头、鼠尾、折钗、勾勒巧妙地揉为一体,落笔肯定,煞煞有声,简约而利落。论及以直线作水墨人物,应是始于西画技法传入之后,尤其西方学院之素描技法对中国画线条结构之冲击最大,特别体现在以速写之直线来描绘人物之上。其结果乃是显得锁碎凌乱,顿失形、气。加上近二十年来中国对世界开放之后,在西方新观念、新思潮的影响之下,中国画为寻求新的发展与突破,已然作了极大的变革,可惜不少作品舍本逐末,并非在观念与构思上求新,而是以玩弄变形和装饰趣味为新。刘斯奋虽以直线作人物,但无生硬锁碎之弊。他以断线造形,却能笔气相连,整体照应,故直线效果反而成为他的一种表现风格。严格来说,其行笔有时尚嫌过于急迫,虽得爽朗清盈,然稍失于仓促,此为尚待改进提高者。
近代能以西法入画,改革传统水墨者,当首推徐悲鸿。悲鸿以解剖知识统御笔墨,得人物之真貌而失其笔势,不过尚保留住中国画之书卷气味。其后蒋兆和秉承此脉,进一步以素描关系处理人物之造形,更确立了中国画的现实主义价值,然笔墨则更形拘谨了。黄胄、叶浅予均以速写线条作人物,可谓风糜一时。黄胄风格较为活泼,笔墨、色彩、造形得心应手,然稍失甜熟。叶浅予则多以直线造形,洗练而稳重,质朴而不作妖媚态。程十发亦擅用速写线条者,并以娃娃脸的造型塑造一己之风格,惜装饰趣味过浓,似有插图化之倾向。
综观上述近现代大家之作,都是以传统水墨为本,以西画技法为用,虽成就各有高下,但把中国画推向现代化之目标,则是一致的。不过他们所做到的,只是在运用西方素描技法于国画的一个表面的应用阶段。如何在观念上,在艺术感上进入现代的境界,仍是一个尚待开垦的领域。
现代都市人物是刘斯奋艺术的精华
刘斯奋的现代都市人物作品,比较其古装人物更能引起我的兴趣。他的古装人物虽然已有其通俗的生活化的个人意象,并非一般流行的公式,然尚停留在一种表象的层次。可是他新近的现代都市人物作品,则有长足的进展,它已然跨入了一个现代艺术的领域。其取材依然是日常生活的普通情节,如《旅途》、《大褂包》、《沙发》、《车站流行色》、《撒娇的小狗》等作品,描写现代都市女性的那种独立自信的生活心态。休闲的入时装束,又显示出一点茫然的无奈;简略的寥寥数笔,勾画出时代的风情。那令人莞尔的日常生活情节,使我不禁想起丰子恺的作品。丰子恺的画同样质朴无华,描绘的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人生百态。但稍嫌画意不足,插图之解说味过重。
刘斯奋《撒娇的小狗》纸本水墨设色
刘斯奋描写的是二十一世纪之都市女士风情,他那敏感的都市掠影,留下了现代人生活的特有片断,比如打手机、拖着行李车、等候巴士、溜狗、背着时髦挂包等,都是中国水墨艺术尚未广泛涉足的领域。如何让现代生活走进中国水墨艺术,正是中国画求新求变的一个重要环节。刘斯奋不斤斤于严谨的传统中国画的笔墨线条,使他能自由随意地绘出他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感受。故此他的现代人物作品虽稍欠传统笔墨的历练,但却换来了活生生的意象,那既现实又写意的人物形象与观者产生共鸣,从而映照出作者热爱生活的真意。
刘君不拘泥于传统笔墨的画风,或不见容于科班出身之规矩尺度,然而它的立意在于以简朴纯真之笔法,捕捉住现代都市人的灵魂。正如西方的波普艺术一样,以现代生活之平庸题材入画,重情而不重法,让艺术回归大众。然而刘君的画与波普不同者,乃是于通俗之中,保留了一种文人的雅逸趣味。那疏宕而温婉的书卷气,以及洞悉世俗文化的心象。
正因为刘斯奋的现代人物作品打破了传统笔墨的桎梏,在意念与境界上开拓了一片新天地。所以从他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更多与现代艺术相关的元素。譬如在《沙发》一画中,其粗犷率意的线条,以及构图运笔的感觉,几与野兽派的马谛斯(Matisse)作品有共通的韵味。当代美国油画名家阿里卡(Arikha)的宣纸毛笔素描作品,以焦墨皴擦捕捉人物形象见称。虽然与刘君苍润朴拙之线条有别,但若然将两者作品安排在同一展览里展出,则会有相得益彰的协调感。可见大家从不同角度跨进了一个东西文化的现代交汇点。
中国水墨现代化的可喜前景
刘斯奋的绘画风格,并非仅建立在单一的造型艺术基础之上,而是在一个深厚的文学和文化基础之上形成的。尝读刘君著《蝠堂诗词钞》,早在他潜心绘事之前,三十二岁时所做的《城居杂咏》诗,其中两首有云:“日暖晾衫天,小巷丽如绣。云暗雨忽来,窗窗出素手。”“道旁白兰花,夜来香欲喷。零落不终朝,都上女工鬓。”以白描手法朴实而生动地钩画出广州的生活风情,可谓入木三分。所谓“丽如绣”、“出素手”,真是充满色彩的画意;那“日暖晾衫天”至“云暗雨忽来”之刹时变幻,正是广东天气之绝佳写照。而白兰飘香,女士以之簪鬓,亦为昔日广州之特有风情,亲切可爱。若以此白描诗对照他如今之白描都市人物画,其活生生的艺术感以及描绘的手法,竟如出一辙。
刘君自幼即酷爱绘画,十八岁时本拟投考广州美术学院,后因当年除工艺系外各系均停止招生,遂转而考入中山大学文学系,开始以文学创作为其专业。加上刘君的家学渊源,自幼受文史学的熏陶,以及名报人和诗人的父亲刘逸生先生的庭训。在中山大学这样一个群贤环集的学术环境里深造,成就了他在文学领域上的创作丰收。除丰富的诗词创作之外,其历史长篇小说《白门柳》更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获此殊荣的刘斯奋已是一位卓然有成的诗人和作家,但一直以来,他画艺不缀,且近年益发醉心绘事,佳作不断。
刘斯奋的艺术故非纯粹科班出身者可比,亦非一般文人画的面貌可以概括。从刘君现代都市女性的描绘,乃至自然天趣的山水创作,都反映了其观察事物的观点与角度。除了一个特殊的艺术视象之外,当包含了一个宏观的文化层次。那不但有画境,有诗境,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文化积淀;特别是一种中国文化的修为,一种强而不悍,蕴而不矫的中庸态度,形成了刘君的一个独具一格的艺术形象。
中国画的现代化问题,困扰了我们一个世纪。如何寻求突破,如何建立一个有时代气息的现代体系,尚有待我们不断实践和努力。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必须开拓我们的视野,西方艺术的借鉴不可或缺;而中国文学的素养,以及文化层次上的升华,更有助于我们的创作达至一个深厚高超的艺术境界。而刘斯奋的绘画艺术正是朝着这个方向所折射出的一道奇光,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可喜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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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原载《蝠堂集林:刘斯奋绘画》,2010年2月,岭南美术出版社。
作者:钟耕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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