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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30 14:30
除了诱惑之外,我什么都能抵抗。
——王尔德
一、背影销魂
这是个美得销魂的背影。
是在不冷不热的日子,不早不晚的时刻,不急不缓她洗好了澡。一头乌发还裹在白底洒淡红花的浴帽里,她裸着坐在了床上,周身散发出了新浴后特有的清爽与馨香。
她柔柔地坐在那里,小巧的右脚勾在左小腿上,整个身体显得舒适又放松。哦,不,细看,她还是有些羞怯与忐忑的:瞧,她的左臂挽着一团银灰软布,那姿势,分明是在半遮着秀美的前胸;可她的右手放在床铺上,颈子和脸儿也向着右侧,一弯微微翘起的睫毛泄露了她目光的落脚点——那对松软的白色枕头上……
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此刻是多么美、多么好、多么诱人,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多么愿意并期待着被诱?
环境雅致私密如小花房;床铺松软整洁如白云团;女身柔润丰满如水蜜桃;女心含情期待如花绽放……亲爱的,你还在等什么?
西方美术史上,赤身裸体者比比皆是,然而,只凭一个背影却能表达出如此之丰富内涵的油画作品,当推安格尔的这幅《瓦平松的浴女》。
画这幅画时,他28岁,时间是1808年。
必须要承认,我经常“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所以,每次面对这幅名作,我就忍不住有“色念”,总怀疑安格尔和这个女子之间,不是单纯的画家与模特儿的关系,而是——爱情本身的铁律告诉我,一个男人只有爱极了一个女人,才会即使面对着她的背影,都能以如此细腻、丰富、生动的画笔表达出热恋时的浓情。
安格尔一生都在追求一种永恒的、纯粹的美。他认为最美的线条是曲线,最美的形体是带圆弧形的形体。因为柔和的圆弧线在人的心理视觉上不受任何阻力,故能引起舒适的快感。因此在这幅画里,他使用了一个又一个温柔的圆弧:圆弧状的浴帽,半圆弧状的背脊、手臂上缠绕的布团、浑圆的臀部,就连床上的被褥都是软软的半圆弧……不过谈论这幅画中关于线条、光线、构图、人体结构、皮肤织物质感等技术技巧似乎是多余的。身为法国皇家美术院院士之子,自幼就开始进行绘画训练的安格尔, 21岁时就以《阿伽门农的使者》一画获了罗马大奖,也就是说油画的基本功、表现力等,他在那个岁数或者是更早以前已经掌握。那么,这幅《瓦平松的浴女》凭什么来作为他个人的代表作之一乃至于西方油画经典作品之一呢?
我以为,他表现出了一种特别隽永的格调,更深具一种微妙的“动势”。
世间所有隽永艺术作品,无不是其艺术形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意味深长,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想象一下,安格尔笔下的这位裸女,如果她呈现给我们的不是这个珠圆玉润的背影,而是转过身来全然一个女体,我们还会有这种妙曼的联想么?我看未必。——我们很可能会忙着数她的肉褶子去了!你想,这么肉感的一个女子,当她坐着时,小腹上焉能没有一点点赘肉?——所以说,撇开我前面的“情意说”不谈,单纯从“背影”这个艺术构思来讲,安格尔可谓深谙人性。
人,是很奇怪的,一方面我们需要“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让大家瞧个够,另一方面,我们又那么喜欢反着来。古中国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妙绝;西方艺术史后来也有过一个非常著名的“背影”案例:当年丘吉尔完成自传后,《生活》杂志斥资一百万美元买下了版权,请美国著名摄影师菲利普·哈尔斯曼去拍一张邱吉尔的照片作封面。老小孩丘吉尔不肯老实让摄影师摆拍,只亮给他一个大脊背。无奈的哈尔斯曼只好对着这张背影按下了快门。谁能料到?这张照片不但成了哈尔斯曼的代表作,被大量复印,还被选为系列片《邱吉尔的英雄时代》结束画面。
那么,这是不是说明艺术家只需要对着任何人的背影这么来一番,这作品就大成了呢?绝非如此简单!
比安格尔晚了一百多年的哈尔斯曼说:“如果一张人像不能体现人物内心深处,那它不是一张真实的肖像,只是一张空洞的画像……摄影师探究的是内心最深处,镜头只能看到表面……”
只消将这段话里的摄影术语换成油画语言,或许就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安格尔的这幅浴女。她,真正打动人心之处,不全在于她丰美的肉身,而是画面背后,她与创作者之间共同制造出来的内在激情——那是人的激情。健康男人和女人的激情。人类永永远远需要的激情。
她貌似静坐,实则内心奔腾。她连面容都没有给人看到,但她那种身体动势,预示着她下一秒钟“但得情郎意,回眸会有时”。而更妙的是你会感觉她背后的那个人儿,是创作者,是欣赏者,更是和她一样激情早已在燃烧的爱恋者!
他们的浓情蜜意弥漫在画面上,又从画面上溢了出去;暖暖的色调里荡漾着温柔的呼唤;笔触那么轻那么柔那么用心,宛如这对人儿都在暗自克制着的呼吸;看得入神,连观者都有些心旌摇动,忍不住要去替他们构想画意后面的情形……
那会是怎样旖旎的情形呢?
几百年后,有个叫余光中的诗人,写下了无比美丽的一首诗,正好可以拿来描述:
“任谁的眼睛都不许来偷窥,子夜,你私自的秘密。要等所有的星光都别过头去,才肯把复瓣的雪肌,一层又一层向内开启,直到迷情的高潮,才向我,哦,单单向我,吐露你惊怯的蕊心。一簇明艳微湿着金粉,皎不可犯的奇迹啊,可惜,不到日出就早已关闭。而一夕仙凡的因缘,真也值得千岁的苦等,和事后,永久的回味。”
二、青春之泉
这个人,在安格尔心里装了一辈子。从7岁开始,直到76岁的那年,他才与她相逢。
当她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他惊了,呆了,随即是难以自抑的大喜又大悲……良久,他低低颤声呼唤着她的芳名:“泉”,又唯恐,这个声音唤出来都轻亵了她……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变作古罗马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
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岛上一位年轻英俊的国王,同时,他也是一位技艺非凡的雕塑家。他本能地确信自己的内心中住着一位完美的人生伴侣,为此,他不断地亲手制作女性雕像,一件、两件、三件……虽然她们都很美丽很逼真,但总因为一些细小的瑕疵而被皮格马利翁砸掉了。“她们不是‘她’。”他在心里慨叹。
终于有一天,她,出现在他的腕底!
该如何来形容她呢?——其实,后人再怎样运笔,皆类似曹植为他的洛神写下的那些修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总而言之,她的美,胜过仙界所有的女子;她的纯,更是现实中人无法媲美的。
皮格马利翁完全被自己创作的这尊雕像征服了,他亲吻她、抚爱她、日夜舍不得离开她,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神话的最后,是一个圆满的结局:爱神维纳斯赋予这尊雕像以生命,让她与皮格马利翁成为了一对最幸福的爱侣。
或许是受了这个神话的蛊惑,世间太多的艺术家为塑造理想的作品,不惜耗尽一生就成为一种常情了,譬如安格尔。
算起来,萌芽是在他七岁那年产生的。那天,当他第一次看到了拉斐尔的《椅中圣母》,这个敏感的小天才竟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他自述说:“拉斐尔打开了我艺术的眼界,使我顿开茅塞,这个印象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87年的岁月中,他在蒙托邦——图卢兹——巴黎——罗马——巴黎——佛罗伦萨——巴黎之间游走,一刻不停地画啊画。他创作了无数幅不同凡响的作品,使他在古典主义画坛上盛名远播,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在美术史上备受争议的人物。他的赞扬者与支持者给予他极高的评价和荣誉,而他的论敌与反对者也不断在猛烈抨击他,使他的心情沮丧、抑郁,使他在祖国和精神家园意大利之间不断摆荡。
幸好他有意大利这个精神家园!这个国度的人非常崇拜他、热爱他,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安格尔无比崇拜热爱着他们永恒的拉斐尔。没错,在我看来,安格尔之所以成为安格尔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以拉斐尔为师。他笔下诸多的美人和拉斐尔的美人有着某种共性,有着经过男性目光的过滤和男性艺术家提炼以后得出的对美的共识。若问他这一生的梦想,恐怕就是想创作一幅能和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相比肩,哦,至少也不要差太多的伟大作品。
或许是因为安格尔所处的时代宗教氛围已日渐势微,安格尔没多画过圣母像,风流倜傥的他倒是格外钟情爱神。所以,起初他是想创造出一个自己所独有的维纳斯像。1807年左右,他动手画了一些草图,却感到难脱前人样式,就搁下了。1848年他完成的《阿纳底奥曼的维纳斯》可以算作《泉》的前身,然而他依然还是觉得不如意,又历经八年的苦思、取舍、反复试验,76岁的他把维纳斯这个意象彻底删除,让心中的女神回归到人间,却又使她具有了凡俗女子难以拥有的诗性与神性。
老天!他终于塑造了独一无二的“这一个”!
凭此具有“清高绝俗和庄严肃穆之美”的《泉》,安格尔艺术达到了光辉的顶峰,也意味着他果真走到了拉斐尔的身旁。
因为拉斐尔无与伦比的圣母形象深入人心,数百年前开始,欧洲各地就流传着一句赞美女人的话:“象拉斐尔的圣母一样。”现在,若想赞美一个绝代佳人,那就可以说是“象安格尔的′泉′一样!”
这些伟大的人物后来必是齐聚天国了,当性情温和、为人谦虚的拉斐尔见到他,一准儿会搂着他的肩膀热切夸赞这位法国小徒弟的。同时,他还会感到非常自豪,因为,这徒弟把师傅学得太像了!
让我们细细来看《泉》,再来看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和《椅中的圣母》,你发现这三位女性的面貌相像之处了么?皆是棕色的头发,圆润娇俏的鹅蛋脸,修长的蛾眉,秀挺的小鼻子,小巧精致的嘴巴和一双极具灵性与思想性的大眼睛!就是这一双双眼睛让我们的心灵为之颤动……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通过一双眼睛可以窥视到画中人的灵魂。如果说拉斐尔笔下圣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更多的是母性、温柔、怜悯与慈悲,安格尔的《泉》则别具一种处女动人的忧伤。
我从来就觉得,《泉》是安格尔献给处女的一首挽歌。
那画中裸身的女孩子,初初长成,还没有经过人事。她脚畔那棵小小的雏菊,不是随意出现的——西方文化中,雏菊的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所以说这朵小花既代表着画中人的纯洁女儿身,又代表着画家献给她的爱与怜惜。
作为一个一生浸淫在肉欲之中的男人,他怜惜她此刻的清纯,他也画出了她知道清纯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短暂阶段,她必将永远失去它。
清纯不是清浅,亦不是无知。因此,她年轻美丽的面孔如此庄重,没有欢喜也不羞涩,双唇似乎翕动着在向我们低语,那眼神里更是盛满了隐隐的忧伤——却也不是多么悲痛,而是,明知道清纯、青春、美貌、甚或生命,都会如那流淌而去的泉水一样,她唯有,去承接这一切。
美术史上,女性的面容和她的身体早已成为一串符号,链接着以男性为主体的美学、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性学……更链接着男性艺术家的隐秘思绪:皮格马利翁的故事意味着,最美的、最纯洁的女性只能是艺术家亲手“创造”出来的,他创造了她、拥有她和她的空间,不禁满足了一种私密的幻想,更满足了一种被征服的文化与男性炫耀权利的欲望。而,再唯美的女性,其实也不过是在一个或数个男人的手掌心里辗转、渐渐飘零……
你以为《泉》仅仅是裸体少女的优美身段展示?那是世间所有的姑娘,为男人褪下衣衫前最后的一次无暇绽放。就此后,她将不是她。
这才是《泉》永远会令我们这些女子,黯然欲凝噎的理由。春色阑珊,是谁在落花中低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三、老怀之念
《泉》横空出世以后,76岁的安格尔步入了他生命中最华美的时段,各种赞誉像大潮般奔涌而至。1863年,他的故乡蒙托邦市赠予他“黄金桂冠”,紫陌红尘能给予他的,安格尔都得到了,然而,他也在毫无悬念地一天天老去。
嗯?谁说他老?在79岁到83岁之间,他居然又创作了一幅大作:《土耳其浴室》。什么叫老啊?
他在这幅画中,用纯熟流畅至极的手感描绘了20多个丰满多姿的女人体,个个肥白圆润得像脂油包子。对,我真不喜欢这幅作品。一堆堆扭曲的女人体让画面布局拥堵,简直就是美术版的《肉蒲团》;慵懒肥硕的身体和充满欲念的表情,看着就让人想啐她们两下。古希腊哲人认为,身体是灵魂的寓所,没有身体,灵魂便丧失存在的家园。而这堆肉团则是只有身体没有灵魂!更要命的是这幅被裁剪成圆形的画作,很容易让人产生是这个“老不正经”透过一个洞“偷窥”之后的记录……
其实呢,这幅画的缘起是拿破仑一世的外甥公爵,想要一幅“表现鼎盛时期的澡堂景”的画作,向安格尔订购的。安格尔便联想到鄂图曼帝国的土耳其浴,这是典型的东方主义作品,充斥着欧洲人对神秘东方骄奢淫逸的想象。所以,你不能说这幅画是安格尔没来由地率性创作,恰恰相反,这幅画既是他充分考虑到买家的情趣、心理,又充分展示了画家自我意志的一个产物:画中二十个人物,其实是画家自己对创作生涯的总结,他把他一生钟情的女人全都画上去了!画面右侧那位双手举起的女性形象是画家的妻子;看,左侧最前面的那个背影,熟悉么?那分明是《瓦平松的浴女》啊!看那个美好的背、看那个转向右边的姿态、甚至连她头上戴的那顶浴帽的形状、花色,他都忠实地描绘下来,唯独不同的是他让她在这里弹起了曼陀铃琴。
五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她……他把她安排在最靠前的位置……
当突然看出了这个细节,我,心上起了雾……
她还活着吗?就算活着她也已经是耄耋之人了。当她看到自己青春的背影、她在画面中所处的位置,她,会是怎样的心绪呢?
不知道了。没有谁去顺着我这个思路寻觅些什么,我们只知道,这幅画让包括买方公爵夫人在内的很多人都不喜欢,连罗浮宫美术馆也因为它的情色意味浓烈曾经两次拒绝收藏。
安格尔搁笔了。
1867年1月14日, 87岁的安格尔因肺炎卒于巴黎。他走后,象征着拉菲尔回光返照的新古典主义式微,欧洲进入激情的浪漫时代,进而进入华丽的印象时代,再进而进入五彩斑烂的现代。
安格尔这一生,活在烟柳繁华地,死在温柔乡。他终生将温克尔曼在《古代美术史》说过的话奉为圭臬:“古典艺术的最高理想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为此,他挥秀笔、用秀色,为他的万艳千红留下了一个个充满戏剧性的旖旎梦境。当她们的肉身谢去,她们还一如温克尔曼说过的另一句话:“那是古人留给我们最美的形象之一,画像表现了本能的性的幸福,好像生活的全部是一个悠长的吻。"
这使安格尔的作品有了更强的“告白”性质:它是一种表现,是一种提炼,是一种升华,是一种诺言,甚至,是一种对美的信仰。
来源:艺术国际-评论 作者:张毅静<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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