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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29 10:53
摘要:山水画三远法虽然是个老话题,但对它的解释迄今尚可商榷。古人语焉不详,今人多数将它西画化,解释为透视学的仰视、俯视和平视。有的则将它哲学化,解释成玄学命题。我在山水画研究、创作和教学中,别有一种理解。我认为三远法是一套简明实用的山水画艺术法则,它既是观察法,又是构图法,也是创作法。
山水画三远法别解
洪惠镇
山水画三远法虽然是个老话题,但对它的解释迄今尚可商榷。古人语焉不详,今人多数将它西画化,解释为透视学的仰视、俯视和平视。有的则将它哲学化,解释成玄学命题。我在山水画研究、创作和教学中,别有一种理解。我认为三远法是一套简明实用的山水画艺术法则,它既是观察法,又是构图法,也是创作法。
三远最早见于北宋画家郭熙的《林泉高致》: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从字面上看,似乎只牵涉对山的观察。其中“仰”、“窥”、“望”都是视的动作,很容易和西画的“仰视”、“俯视”、“平视”联系并等同起来。但若细心研究郭熙本人和历代山水作品,就会发现三远和西画透视不是一回事。
首先我们来看高远。如果按照西画透视原理来画仰视之物,比如一座高楼,它的形状必须画成由下部逐渐向上部缩小,变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才能正确表现出高楼仰视的感觉。但这样来画山峰的仰视很困难,因为山峰的基本形已是下大上小,相当于三角形,再怎么透视变形,都画不出象高楼仰视的感觉效果。所以西画风景中的山峰,多只取平视和远眺,靠景物对比衬托其高,极少直接画仰视。中国山水画同样无法真的画仰视。山画不出仰视感觉理同上述,树画仰视则不见树冠轮廓而造型不美,山上建筑仰视便不见屋顶只见檐角,那也不好看。针对这个问题,和郭熙(1068—1077间在画院任职)同时代的科学家沈括(1031—1095)曾提出精辟见解。他在名著《梦溪笔谈》中专门写了一章短论,题为“以大观小”。为了研究比较,引录全文如下:
“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檐角。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观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变化?兼不应见其檐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其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沈括以他科学家的敏锐眼光,研究总结了历来山水画的观察与表现特点,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法则——“以大观小”法,它实际上是三远法的基础。沈括这篇短论涉及两个重要问题:一是在山水画里,若真的画仰视,山的透视关系画不出来,只能靠山上见檐不见顶的建筑来显示,会很别扭、不自然,所以沈括讥其为“掀屋角”,严加否定。这种做法也在历代山水画创作中遭到否定,因而传世作品,包括师法李成的郭熙之作,都看不到真有“掀屋角”的。(台北故宫有无款山水((晴峦萧寺图》,山麓梵宇既见顶也见檐,似略有“掀屋角”之意,被鉴定为李成所作,不一定可靠。)二是山水画的观察与表现角度和西画不同,它是既要画山头,也要画山脚谷,不但画前山,也要画重迭变化的后层之山。而由固定视点透视观察与表现对象的西画,画仰视就只见山峰的上部。见不到山脚和谷,也见不到被它遮挡的后面山峰。画平视虽可悉见山头山脚,却见不到 谷。用“以大观小”法来观察和表现就能够解决问题。它是将大山当小假山对待,视点抬高并且移动,作巡游式观察(郭熙称作“面面观”)和表现,这样就只存在多角度移动视点的俯视(鸟瞰法),没有仰视和平视。所见所画犹如乘直升飞机在山中盘施,山头山脚山前山后以及 谷间的形势历历在目,可以曲尽其变化。实际观察还有近处山大,远处山小的问题,这就是沈括所谓“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真实透视中的山峰,远近大小悬殊,很难布局,“如何成画?”山水画习惯上要把相距很远的山峰集合起来在一个画幅中同时表现,远山就得依靠“以大观小”法,把它们拉近到和近山相协调的大小程度上来画,才可以成画。“以大观小”无法全凭视觉进行,需要发挥想象力(因而带有文学性),搜罗、创造奇峰才主动而自由。这既是山水画观察的决窍,也是构图的法宝,沈括批评李成不懂“以大观小”法“自有妙理”,委实中肯。
由“以大观小”的原理出发,再来比较古代山水作品,便可以理解所谓高远,在实践中并不是自山下仰画山巅,而仍然是以更高位置俯瞰所要表现的高山。北宋大师范宽的杰作《溪山行旅图》(图一)便是高远法的典范。图中主峰虽然壁立千仞,峰头之后仍见得到另外山头。山峰也不限于真实仰视的上半截,山腰及山脚的溪涧路桥也都历历在目,完全是站在比主峰更高的位置俯瞰到的全景。郭熙自己的代表作《早春图》(图二)也意含高远,主峰被推到最后高层。如果真是从山下仰画山巅,前面几层客峰会挡住视线,看不到后层的主峰。他这样多层次地表现群峰,完全得益于“以大观小”法。由此可见,所谓高远,实与西画仰视无关。“远”字的理解是个关键,我认为“远”当是指人对山水空间形态的感觉。高远是自山下仰望山巅的巍峨耸峙感觉,画中所要表现的也只是这一巍峨耸峙的感觉,不是眼睛看到的仰角透视中真实的空间变化。因此,“远”既是自然空间,更是心理空间。高远可以用最简单的图式来表示,就如“山”字。竖划表示山峰的巍峨耸峙,中竖为主峰,旁边两竖为陪衬的客峰或远山,底边一横使山峰有所依托。通常高远的构图,山峰峭拔凌空,都须有一个横向的结构使其稳定,《溪山行旅图》、《早春图》均极典型。
按这个原理分析,深远也不同于西画的俯视。用标准的俯视看山,从山上看山下的视线是笔直的。深远却说的是“自山前而窥山后”,窥的视线是移动的,因而也是曲折的,所以深远是散点透视和移动透视,与俯视的定点透视完全异趣。俯视象摄影师从山上向山下拍照,西画风景均是如此。深远则如作家游览,从山前转到山后,边走边看边记录下综合印象。郭熙《早春图》既高远,又深远,足可为例。画中岩岫错布,谷壑逶迤,兰若掩映,飞练重迭,溪涧曲折,路桥蜿蜒、曲尽变化。由此可见,深远应当理解为山水重迭曲折的纵深感觉和表现。从山上看山下直线的纵深感觉,只有写实性西洋风景画才画得出来。它们应用焦点透视、空气透视和色彩透视高度逼真地再现自然空间,确实使人看上去真的感觉又深又远。山水画没有西画那种科技含量很高的技巧,画不出逼真的空间感觉,也不满足这种一览无余的表现。它要画的是重迭曲折的纵深感觉,那样才丰富含蓄,符合“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画美学要求。(这要求也出自郭熙的《林泉高致》,带有浓厚的文学性,是中国画与西画的重要区别之一。)清代恽格说“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南田论画》)还是看出了深远的实质和意义。深远的简单图式象“之”字。纯粹深远的山水画较少,大多须和高远配合,利用山峰的竖线间架,穿插铺设曲线的谷壑溪涧和桥梁道路,重迭曲折的纵深感觉才能体现。由于高远实际上也是俯瞰的,所以和深远经常会不期而遇,象《早春图》那样。在这种情况下,是属高远还是属深远,就看谁突出。
平远也不是平视,比较古代山水作品就可证实。郭熙是最擅画平远山水的大师,他的代表作《窠石平远图》(图三)是标准平远法。如以西画平视来检查,图中主体的树石在近景,远山按透视原理应更低,右侧的蜿蜒溪流也会看不见。事实上任何平远构图,仍然都采取不同角度的俯视而不是平视。郭熙此图如此,其他历代作品也如此。元代倪瓒也是平远法高手,他画中的视点更高。可见无论高远、深远和平远,都是“以大观小”法的实际应用,视线居高临下。在许多平远山水画中,远山画了好几重,横向平行地一直推到天边,就是抬高视线的缘故。表现自近山而望远山平衍邈远的感觉,这才是平远的实际含义。所以平远可用简单的图式表示,如“三”字。不论多少重山,也不论那些山是较尖耸的峰,还是较平缓的岗峦,都基本水平地排列,以显示平衍邈远。而平衍邈远,正是最本义的“远”的概念,“高”、“深”和“远”都是三维空间的一维,应各有本义,不可混淆。要理解平远与西画平视的不同,请参看荷兰17世纪风景画大师霍贝玛的名作《并木林道》,那才是典型的焦点透视法画出来的平视风景,视线有灭点,空间深阔,精确而生动地再现了大自然真实的物理空间。
郭熙对三远补充说明“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迭,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等于指出三远所体现的艺术效果,使三远法成为山水画的创作法则。画家在创作时,可以据此选择不同的构图,表现不同的效果。冲是虚,融是远。又虚又远的景物,感觉缥缥缈缈,和高远的突兀感觉以及深远的重迭感觉,都同我上述的分析相合。三远法既用于观察,也用于构图和创作,是一个完整系统的山水画艺术法则,需要整体地加以分析把握,不能割开理解。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另外增加三远,曰:“有山根边岸,水波亘望而遥,谓之阔远。有野霞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者谓之幽远。”此之远实际上都属平远,是在三种不同自然条件下,对平远的空间形态的感觉和表现。它们比一般平远更冲融,更虚幻,也更能证明“远”只是人对山水空间形态的感觉和表现,不是实际透视和准确描绘。元代四大家之首的黄公望,也有三远论。他说:“从下相连不断,谓之平远。从近隔开相对,谓之阔远。从山外远景,谓之高远。”(《写山水诀》)所谓“从下”的“下”,是指近山,近山通常都处在画幅的下部。黄公望的意思是说山从近处不断地连到远处,叫作平远。这种山水空间形态,与我上文分析的平远相等。阔远的意思和韩拙无异,实属平远已如上述。高远谓为“从山外远景”,不好理解,疑有脱文。黄公望这篇著作,始见于元代陶宗仪的《辍耕缘》,元刻《辍耕缘》本就如此,后世的画论汇编均本元刻,亦都未作考订。可能当时传抄到陶宗仪手中,已有脱文,那就无从查考。韩、黄之说意义不大,也无深究的必要。
三远会和哲学(玄学)牵扯上,原因在“远”字上。台湾学者徐复观在他的《中国艺术精神》一书第八章“山水画创作体验的总结——郭熙的《林泉高致》”中,有专门的研究。他认为“要了解三远在艺术中的真实意义,还得追溯到庄子和魏晋玄学上去。”他说庄子主张“逍遥游”,“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就是精神的自由解放,“是由自己生理的超越(无己),世俗的超越,精神从有限的束缚中,飞跃向无限的自由中去。”这种自由解脱的状态,在魏晋玄学时代被称作“远”。他列举许多魏晋士人追求“远”的人生意境的事例,指出:
“远是玄学所达到的精神境界,也是当时玄学所追求的目标。当时为了要‘超世绝俗’,便由人间而不知不觉地转向山水,这样就出现了山水画。一个人当怡情山水时,可远于俗情,暂时得到精神的解脱解放,但山水究系一有形质之物;形质的本身,即是一种局限;精神在局限中即不得自由。宗炳、王微,必须在山水的形质中发现它是灵,然后形质的局限性得以破除,主观之精神,与客观之灵,得同时超越而高举。但蕴藏在山水形质中的灵,不是一般人所易把握得到,也不是经常可以把握得到。因为在形与灵的中间,总不能不感到有某种障壁的存在。现在郭熙提出一个‘远’的观念来代替灵的观念;远是山水形质的延伸。此一延伸,是顺着一个人的视觉,不期然而然地转移到想象上面。由这一转移,而使山水的形质,直接通向虚无,由有限直接通向无限;人在视觉与想象的统一中,可以明确把握到从现实中超越上去的意境。在此一意境中,山水的形质,烘托了远处的无。这并不是空无的无,而是作为宇宙根源的生机生意,在漠漠中作若隐若现地跃动。而山水远处的无,又反转来烘托出山水的形质,乃是与宇宙相通相感的一片化机。宗炳,王微们所追求的形中之灵,在这里都可以当下呈现出来了。追求形中之灵,使人类被尘烦所污黩了的心灵,得凭此以得到超脱,得到精神的解放,这是山水画得以成立的根据。但灵是不可见的;而艺术则必须成为可见的形象。由远以见灵,这便把不可见与可见的东西,完成了统一。而人类心灵所要求的超脱解放,也可以随视线之远而导向无限之中,在无限中达成了人类所要求于艺术的精神自由解放的最高使命。魏晋人所追求的人生的意境,可以通过艺术的远而体现出来。中国山水画的真正意义乃在于此。”(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P.299—302)
徐复观是将山水画不能不表现的自然空间形态“远”,加入玄学“远”的联想,使空间处理时对空白的运用,变成以虚为实,“无中生有”,包含了深刻的玄学内蕴。这无疑是一种很有见地的理论,不过他的一些立论惜显牵强,尚可商榷。
一、徐复观认为郭熙三远法的基础,是他对山水观照提出的“远望”法,即“远望之以取其势。”然后“因为对山水的观照,得出了‘三远’的形相,而把精神上对于远的要求,能够很明显而具体地表现于客观自然形象之中……这便规定了山水画以后发展的主要方向。”(同上,见 P.299)
如果仅从字面上看,“三远”确实可以说是三种远望得到的空间感觉。高远是自山下而仰望山巅时又高又远的感觉,深远是自山前而窥望山后时又深又远的感觉,平远是自近山眺望远山又平又远的感觉。这三种“远”,都是大自然中真实存在的空间形态,实际观望时会有体会。但在山水画中,如前文所析,除了平远的远可以表现外,高远和深远的远都不好表现高远主要只能表现高峻的感觉,深远主要是表现曲深的感觉。
可是徐复观仅从字面上看到三远都是“远”,就以为情况都一样,这是因为他可能没有绘画实践的缘故。他不了解三远法的重要基础“以大观小”法的原理和用法,在分析郭熙“远望”法时,也引录《梦溪笔谈》,指谪“沈括提出以大观小的解说,在山水上不知如何而可以实行?盖沈氏不知山水画乃出于登临眺望时所得之景,登临眺望时多数是由高望远……但其间亦当含有以下窥高的情形,故李成有‘自下望上’之说……而沈括乃以平视之法衡之,此可谓道在迩而求诸远。”(同上,P.298—299)“以大观小”是鸟瞰法不是平视法。前文已详析过山水画不宜画仰视所以采用“以大观小”法的缘故。如果不理解它,便无法真正理解三远法,特别无法理解又高又远的感觉是画不出来的。徐复观正是如此,所以他只是从字面上和在想象中把三远等量齐观,设定三远的“远”都是“远望”的“远”,效果相同,以它作为立论的基础,这就难免显得牵强。
再说,即使三远山水都能表现“远”的空间,也只有平远才能作为徐复观的立论依据。照他上引对“远”的玄学意境的分析描绘,落实到画面上。是“山水的形质,直接通向虚无”,是“远处的无”,这只有平远山水才有。平远山水由近山而望远山直到天际留有许多虚处(空白),那就是“无”,确实具有“由有限直接通向“无限”的艺术效果。高远和深远的空间都有一定界限,高远仰止于山巅,深远游移于谷间,为实物的形质所羁,精神未能通向虚无的无限。即使山巅谷间有云遮雾障,产生虚无的假象,牵引人的遐思,其效果终究不如平远空间广阔无垠的虚无,所以高远深远很难产生徐说的“远”的玄学意境。这种比较,凡有登高望远体验即可理解。那种极目无边的邈远,在虚无中孕育着宇宙的无穷生机,包容着人的精神的无限向往,并引导精神去作自由的超越,所以,望远常可令人畅神,(就这点而言,徐复观的“远”意境说是很有实证基础的。)而仰高临深只能令人动容。古人比较推崇平远山水,这是一个原因。
可是徐复观把平远山水的受推崇,解释为“‘高’与‘深’的形相,都带有刚性的,积极而进取性的意味。‘平’的形相,则带有柔性的,消极而放任的意味。因此,平远较之高远与深远,更能表现山水画得以成立的精神性格。所以到了郭熙的时代,山水画便无形中转向平远这一方面去发展。(按:此说尚需商榷,详下文。)郭熙对平远的体会是‘冲融’、‘冲淡’,(按:此说亦尚需商榷,详下文。)这正是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脱时的状态,正是庄子、魏晋玄学所追求的人生状态。而此一状态,恰可于山水画的平远的形相中得之,于是平远较之高远深远,更适合于艺术家的心灵的要求了。”(同上,见P.303)这样解释亦有牵强之憾。与其用刚柔之类意味来附会玄学精神,不如分析三远孰能表现“远”的意境更有说服力。不过那样一来,他的学说会难于自圆。因为只有平远能符合他的“远”意境之说,高远深远表现不了玄学精神,“远”的内蕴价值在山水画中就得打去三分之二的折扣,他所肯定的“中国山水画的真正意味乃在于此”的说法,就捉襟见肘了。徐复观是以哲学的冥想在分析山水画,未用沈括般科学眼光,来对三远的实际效果深入研究,单把字面上的“远”字拿来作玄学发挥,很难不这样陷入窘境。用刚柔之说来解释、徒显牵强而已。如果高远深远也是通向远处的虚无之处,能让人产生精神超越,高、深形象的所谓刚性对之有何关碍呢?ak 者换言之,“远”的意境既然只是精神超越,它有何必要去计较山水形象的刚柔呢?不是一样都应该超越吗?再说笼统地宣称高、深形象带有刚性,平的形象带有柔性,便和三远山水划等号,断言平远山水也就是属于柔性,并不符合山水画事实。历代大量平远山水画的主峰乃至远山仍是高峻尖耸充满刚性意味的,例子随拾即是。例如南宋李唐的《江山小景图卷》、马远、夏圭的许多作品、金武元直的《赤壁夜游图卷》、元钱选的《幽居图卷》、赵孟的《东洞庭图》、吴镇的《秋江渔隐图》、倪瓒的《江岸望山图》等等,无不如此。不宜无视事实,杜撰理论。
二、在郭熙之前,山水画尚无三远的提法,但在创作与评论中,已偶有人涉及“远”的观念。徐复观可能是从三远的“远”字和前人的“远”字中感到有种联系,从而产生灵感,顺流溯源去探寻“远”的玄学蕴藏的。三远的“远”本来并无玄学含义,他自己也承认“郭熙三远之说,只是在他的实际观照中所提炼出的心与境交融时的意境,不必有什么思想上的渊源。”但他又认为三远“会不期然而然的会与庄子的精神相通,会与魏晋玄学相冥契。”(同上,见P.299)他由此发现“山水画对远的要求,向远的发展,”“几乎可以说是与山水画有生俱来的。宗炳在山水中所要求的灵.是超世俗的精神,这即是远。”(同上,见P.302)把这个源头和郭熙三远串通起来的“远”,是他列举的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王审“工画山水……平远极目。”杜甫《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称王“尤工远势古莫比。”沈括《梦溪笔谈》谓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巨然“祖述源法,幽情远思。”由此他断言,“作者对于山水,是以远势得之,见之于作品时,主要是把握此种远的意境。”(同上,见P.303)他并且把这种“远”的玄学观念,说成是郭熙提出来代替“灵”的观念的。(见前引)
这样研究,很明显地存在两个牵强之处。第一,郭熙提出三远说,不等于提出“远”的玄学观念。他在说明三远的一段文字里,以及《林泉高致》一书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涉及“远”的形而上的观念,(如果有,徐复观便会大加引用了。)而是无一不涉及形而下的山水画问题。三远的全部内容与精神,已见前述,无非涉及观察,构图与创作。郭熙用“突兀”、“重迭”和“冲融而缥缥缈缈”来说明三远的不同艺术效果,“冲融”只是借用玄学常用的词汇而已。徐复观却说他体会的“冲融”、“冲淡”,正是玄学所追求的人生状态。那么“突兀”、“重迭”呢?它们可以解释为什么人生状态吗?“冲淡”也是郭熙借用玄学词汇说明三远中点景人物的具体要求与效果,并非用其本义。原文为“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岂有玄学含义在?“冲”是虚,“冲淡”是指平远山水中的点景人物须画得虚淡,才和冲融缥缈的平远效果相协调,徐复观好象是望文生义又有意识地断章取义把郭熙所说的“远”、“冲融”、“冲淡”,硬拉去而不是“不期然而然地”和庄子的精神相扣,与魏晋玄学相挂钩的。这样建立学说,恐怕吾人未敢苟口。
第二,王审“平远极目”、王宰“尤工远势”、董源“尤工秋岚远景”,都可以认为符合徐复观分析的玄学“远”意境的表现,但巨然的“幽情远思”就说不通了。巨然并非工画平远山水,他传世的《秋山问道图》、《山居图》、《层崖丛树图》都属高远深远山水。如按徐复观“远”意境之说解释,“远思”应当是指表现极目远眺以发思虑作精神超越才说得通。可是巨然的山水都是画问道、山居以及没有人影的山林,图中也全无“远”到虚无之处供人精神超越的空间,这样和徐的“远”意境说有何关连而被引为例证呢?而这种情况又是所有高远深远山水所共通的,上文分析徐的“远”意境说无法在高远深远山水中自圆其说,在此又遇到一个巨然作证据。
从这里我们不禁会对徐复观的“远”意境说产生疑问。按“远”在玄学中,本是抽象字眼,应用极广,很难具体说清。比如他所引为例的阮藉“言皆玄远”,王坦之“清淡平远”,嵇绍“清远雅正”,裴楷“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按:深远观念早已存在,非郭熙所创。)等等魏晋士人的“远”的精神状态,都无法准确加以解释。如要画成人物画,更难表现。将抽象的“远”的玄学精神,具体落实成山水画中的一种“远”到虚无之处的空间冥想,就有胶柱鼓瑟之嫌,把“远”的深刻意蕴局限住了,变成只有平远山水才能蕴含它而高远深远都不行。山水画既然是玄学精神的产物,三远应当都能蕴含玄学精神才对,否则山水画就失去价值。如果出现只有平远山水才合乎玄学精神的情况。那一定是对玄学精神在山水画的表现的理解,发生误差。
我认为,“远”的玄学含义应当是广义的。既然“远”是庄子的逍遥游,是精神的自由解放,是对世俗的超越,那么就是无处不可发挥的,所以崇尚玄远的魏晋士人,才会在日常言行之中力求体现它。而巨然的“远思”,就不必是登高远眺以发思虑、问道山居的行为,也包含着追求精神自由的“远思”。在山水画中,只要是表现大自然(有的以画建筑物为主),也就可以体现“远”的玄学精神。因为庄子逍遥游只是“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实际所指,乃是从人世间回归大自然、恢复精神自由。所以,在大自然中超世绝俗就是“远”,画对大自然返朴归真的向往也是“远”。不宜把“远”局限在由真实的“远”的空间表现,使人通过想象达到“远处的无”,才作现实的超越这样一种狭小圈子,否则修道之人隐居山中也需这样观画想象才能进入“远”的精神境界,岂不可笑?如果在山水画中必须看空间表现出“远”效果,才能作出精神超越而达成玄学意境,那么从西画写实性风景画的“远”的空间效果更强烈,欣赏它们岂非更易进入玄学境界?“道”是无处不在的,“远”意境也就应该无处不能获得,这就象“禅”在吃饭睡觉中也可以悟到和体味一样。看平远山水如若不谙玄理,那也无法体验“远”的境界。反之,只要获得“远”就是超世绝俗,回归大自然、恢复精神自由,那么在平远山水画“远处的无”可有“远”意境,在高远深远山水中,象巨然表现问道与山居,同样可以蕴含玄学的“远”意境。山居(问道修道隐含其中)是山水画永恒而普及的主题。它的内蕴就是超世绝俗回归自然恢复精神自由的“远”的意境,只要画到山居这一层,“远”就在其中了。而且不论它是画在平远,还是高远深远的山水之中,意义和价值都相同。唯其如此,山水画才会不分三远,如此发达。才真正符合草创期宗炳“超世俗的精神”之“远”的含义。“远”应是广义的,不是徐说的狭义(但可以包含此狭义)。也唯其如此,徐复观所说的,山水画对“远”的要求,向“远”的发展是与生俱来的。“见之于作品时,主要是把握此种远的意境”。“山水画中能表现出远的意境,是山水画得以出现,及它逐渐能成为中国绘画中的主干的原因”(同上,见P.303)才是正确的结论。否则,仅仅靠平远山水来表现虚无玄远的意境,山水画如何能有此辉煌际遇和业绩呢?
在大自然中作精神自由超越的最大反应,是人会变得自然平淡。由此种精神状态而返求于山水画,也就会喜欢平远山水,因为平远山水平淡自然。董源的平远山水被米芾高度评价为“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就在于它们“平淡天真(按即自然)多”,“不装巧趣皆得天真”。高远深远山水有时会有些巧趣。所谓“险危易好平远难”,便是因为险危(高远深远)可以巧趣讨好,而天真自然不易画好的缘故。这也才是古人崇尚平远山水的主要原因。
三、徐复观以狭义的“远”意境说为立场,极力推崇平远山水,以至于有违画史,断言山水画到郭熙的时代就转向平远这一方面去发展。“尔后以元季四大家为法乳的文人画,除王蒙常表现而为高远深远(如《青卞隐居图》)外,率皆以平远为变化的基底。”(同上,见P.304—305)如此夸大狭义“远”意境的重要性。其实,虽然元四家中的倪瓒、吴镇确以平远为主,但黄公望除《富春山居图》为平远山水外,传世的《天池石壁图》、《九峰雪霁图》、《丹崖玉树图》等代表作却均为高远深远山水。他们之后的明代四大家,清代四王吴恽与四画僧,以及元明清各门各派的山水画家,也都兼作三远,不见得平远有特别发展。象倪瓒那样独钟平远山水的画家极少,连学他的弘仁也兼及高远深远。而在郭熙之前,平远山水本已流行。除上引王审、王宰、董源外,现存隋代展子虔《游春图》,传为唐代李思训所作的《江帆楼阁图》和王维所作的《雪溪图》,都是平远山水的经典之作。郭熙所师法的李成也以平远寒林见长。应当说,三远山水是同时存在,联袂发展的。因为它们都是山水自然形态的客观存在,经由画家从不同角度的观察而形诸楮素的必然结果。事实上我们只要随便翻开一本古代山水画册,总会发现倒是高远深远山水居多,并不象徐复观断言的自郭熙之时即多朝平远发展,这是何故呢?
这首先是因为三远都可以表现广义的“远”意境,所以发展基本平衡。其次是意境只是山水画三要素之一,其余两要素为丘壑与笔墨。三者虽然不可或缺,但可以各有侧重,因此形成历代山水画的三种审美取向,即意境美、丘壑美和笔墨美。笔墨是山水画赖以成形的语言,但在元代文人画兴起之前,它们虽也讲究(重在骨法用笔,也即郭熙所谓“力道”,以及墨分五彩),却只是为丘壑造型服务。直到文人画家将书法笔法援入绘画后,才独立发展出以笔墨美为主的审美取向来。意境美是与生俱来的,已见上述。山水画之能成立,离不开山川自然的基本形态丘壑。山水画的诞生.即是魏晋岩穴之士优游于丘壑林泉之间,“身所盘桓,目所绸缪”、“含道应物”、“澄怀味象”、“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宗炳《画山水序》的结果。宗炳的名言“山水以形媚道”,说的是山水以其形象使“道”更显美好。如果山水形象——丘壑不美好,“媚道”如何可能?实际上山水的丰富多采形象,构成了变化多端的丘壑之美,一直就是山水画的审美主干。在丘壑中栖隐或留连,与欣赏表现丘壑之美的山水画,其满足对“道”(“远”)的体验效果相似。所以郭熙说“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林泉高致》)丘壑美的审美功能,比意境美和笔墨美更适应一般人的需要。笔墨美专业性太强,行外人不易深入堂奥去欣赏。意境美如果意在玄理,也非常人所能领会。而对丘壑美的欣赏则较容易,虽然其深刻背景仍是玄学思想,也可表现“远”的境界,但经长期发展,由岩穴而进入宫廷市井,其哲学内含已不露痕迹,表面上演变为单纯欣赏自然美并藉以体现对自然的热爱、崇拜乃至感恩之情,从而成了中国古人的一种很普及的文化生活内容,很少特别强调其中的玄学精神了。丘壑美多数以高远深远形式表现为佳,例如荆关范李(唐)等历代大师所作。笔墨美也多数以高远深远山水发挥为妙,例如沈周、文征明、四王四僧与黄宾虹等古今大师所作。为此高远深远很发达,三远占去此二远、平远如何能象徐复观所断言的那样特别发展呢?就是在意境美的山水中,也并非平远山水独占鳌头。
意境美原初追求的哲学意境,到了诗歌发达的唐宋时代,已渐次被文学意境所取代。王维的“画中有诗”为其嚆矢,经苏轼等人推波助澜,从此成了山水画意境美的主要实质。与苏轼同时代的郭熙,观念相同。他在《林泉高致》中写道:“春山淡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冬山惨淡而如睡。”分明是以诗的眼光观照山,用诗的语言形容山。他还明确写道:“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境界已熟,心手己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表明他是用诗启发意境灵感而后作画的。他儿子郭思也补记一些郭熙“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郭熙“谓为可用”的诗篇诗句于《林泉高致》一书中。例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泉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等等,以备创作之用。在郭熙的著作之中,这类诗文与山水画关系密切的印记很深。如他又说:“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这是诗文创作中情与景、意与境交融之法的借鉴运用,使人得到感情移入的审美享受。尽管这类见山生情的思想根源仍是道家哲学,但在艺术表现上,却看不出有将观者“导向无限之中”的“远”的玄学意图。
文学(诗)意境在唐宋山水画中,是以画面效果直接表现的,也就是真正的“画中有诗”,画中并不需要题诗阐明。元明清山水画仍然继承“画中有诗”的审美传统,只是由于笔墨美的追求,影响了画中其他绘画因素(如形象、空间、色彩等)对诗境的塑造表达,因而改为“画上题诗”来提示意境,以此形成“诗、书、画”结合的文人画样式,沿用至今。哲学性的意境比较抽象玄妙,不易表现也不易欣赏。文学性的诗意境具体而且丰富,包容面更宽。它既可以包含玄学精神,又能包含儒、禅哲学思想,以它们为意境内核。但诗更多地用于一般抒情,它的文学性抒情功能,使它对人生、社会以及大自然的反映面更为广阔。而且在山水画中也不限于借助平远才能表达诗境,高远深远同样可以寄兴,象“泉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就非用高远深远表现不可。即使“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玄味很浓的诗意,也以高远深远法表现为宜。平远山水在意境表现上依然占不了优势,那就无怪乎高远深远山水较多。
可以这样说,谈玄之风炽盛的魏晋时代,山水画以广义的“远”的意境为追求主旨是无疑的。到了玄风丧歇,诗风炽盛的唐宋时代,山水画的哲学意境便让位给文学意境,并隐形于其中,不象徐复观所说的,转向平远山水方面去作发展。由此可见,徐复观认为山水画中能表现出“远”(狭义)的意境,是山水画“逐渐能成为中国绘画中的主干的原因”,不免片面。我以为,山水画能成为中国画的主干,应在于它包含了我上述分析的三种审美取向,也就是满足了三种审美需要;意境美满足了哲学超越和文学抒情的审美需要;丘壑美满足了源于玄学思想对自然美的审美需要;笔墨美满足了对中国画出自画种特性的技艺美的审美需要。(笔墨自身也包含着文化的哲学的内蕴,兹不赘言,欲详请参阅拙文((试论中国画笔墨传统及其现代化》,浙江人美出版社《20世纪中国画——“传统的延续与演进”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水墨山水画起源新探》,《朵云》1994.1)这三种满足,涵盖了中国历史上不同阶级,不同层面,不同文化修养的人群,成为一种非常流行普及的精神补品,所以山水画才有可能发展为主干画种。由上所述,也可以看到,古代山水画中的哲理表现,其实并不象一般想像的那么明显和普遍。我正是因为发现到这一点,所以在自己的山水画创作探索中,才有意识地加强意境表现中的老庄精神——“虚、静、淡、远(广义)”。我认为“虚、静、淡、远”,才是中国山水画中哲学蕴藏的基本内含,而不仅仅是一种“远”意境。这样做才能同传统山水画既有深层继承又有表层区别,也就是重新强调山水画原初的哲学意境,不去重复后世的文学意境,如此较有可能推陈出新独树一帜。
三远法历来就是实用性很强的专业法则,在研究、运用和教学中,不能不注意它的实用特点。过份“谈玄”,有时难免“道在迩而求诸远。”当然,我自己对三远的理解也未必尽符郭熙本意,不敢自许准确,仅算一家之言,故称别解,尚祈方家正误。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洪惠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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