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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风景”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一拨艺术家中,章剑是成名较早的一位:他在1994-1996年间创作的一批阳光灿烂的“庭院风景”——大部分作品画的都是他当时画室所在的小院子和周围不远的景物——就已经得到艺术圈较为广泛的关注。虽然那时候艺术界的主流还是绘画,但经过“85新潮”和“广州双年展”的洗礼后,“当代趣味”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绘画技巧已经成为艺术家成败的关键。在这样的语境下,章剑这些有着朴素的“印象风格”的绘画之所以引人关注,主要是因为洋溢在作品中的对于日常生活真切而又清新动人的诗意体验吧。在一片或凝重、郁结,或喧嚣、戏谑,或荒诞、诡谲的精神氛围里,却以如此清新、质朴的青春气息引人关注,这是章剑绘画艺术的过人之处。

  大约在1999年前后,章剑遭遇了自己第一次创作危机:因为“每天一到画室,就画这样的东西,小院的角角落落,甚至小院周围三四百米之内的东西都画过了”,他对“庭院风景”和“印象风格”都已经非常厌倦了。于是,他离开了小院,“有意搬到楼房,跟绿色植物分开”。

  到2000年,章剑开始创作“长安街”和“后海”这两个不同类型的“公共风景”。对他来说,这种变化最直接的原因或许是出于语言形式的考虑:在那一段时间,他开始接受德国画家格哈德·里希特的影响——那个时候,一位艺术家曾略显夸张地说:“人人都学里希特”——但章剑喜欢里希特却有其内在的逻辑:对他来说,从印象风格的“光影”、“笔触”与“虚”,到里希特风格的“光影”、“笔触”与“虚”,正是从自己已经厌倦的写生画法到内心喜欢的简洁、平面的视觉氛围的自然演化。而寂静、空旷的大街和平静、简约的后海,显然都是很适合新语言的题材。

  但更深层的原因其实还是内在体验的变化。画“后海”,是因为“当时一直很孤独,一直喜欢独来独往……自然对这种渺小、微不足道的东西产生感情,我常常在后海看到远处一个渺小身影在缓缓游动,那个背影感觉就是我……画这些画的时候我总是有些伤感,这一切都是我想表达的东西”;而画“长安街”,则与当时艺术圈独特“政治气味”有关,但与流行的喧嚣、戏谑的语调和疏离、解构姿态不同,章剑的“长安街”风景是以优雅的舒缓语调,淡淡描述出的梦魇般的迷惘和虚无。

  进入新世纪后,当代艺术已经取代了“绘画”在中国艺术领域的主导地位。当时的中国当代艺术有两条相互交织的主脉:一条是从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到艳俗艺术、青春残酷、再到所谓新卡通一代的精神演化脉络;另一条则是以图像艺术、行为艺术、影像艺术、观念艺术等为表征的语言形态演化脉络。章剑的“长安街”与“后海”系列作品无疑都处在这两条线索的边远地带。但他的绘画作品——无论是后海边亮丽而又淡远青春靓影、湖水中若隐若现的孤独泳者、还是那条光影迷离的梦幻般的大街--却深深打动了包括一些重要的艺术批评家在内的许多人。这不仅因为他们在章剑的画中看到了“一代人的生存意识和生命状态的一种表征”,更是因为蕴含在那霁月清风般优美的语言中的人性温暖吧。回头看,章剑的“公共风景”显然也是那个时期独特的精神症候的产物,但不同于当时特有的喧哗与骚动,他是以自己的优雅、宁静与孤独,隽永地言说着“卑微个体”与“现代体制”之间幽深难言的精神张力。

  进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期后不久,章剑遭遇了又一次更深重的艺术危机。到这个时候,“后海”这个主题已经持续十多年了——“长安街”主题前后大约持续了五、六年——他感觉自己已经耗尽了与这个主题相关的心理体验和语言形式的潜力,但接下来该以什么样的绘画语言来画些什么,他却一片茫然。其实,在那个时候,他遭遇的却不仅仅是个人的艺术危机,从深层次看,中国当代艺术正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整体危机:在前述两条相互交织的主脉的演化活力都已消耗殆尽后,当代艺术面对2008年以来更复杂的社会、文化和精神景观时的失语危机。在这样的整体危机之下,每一位敏感的艺术家--尤其是章剑他们这一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出生的中坚艺术家--都将重新面临艰难的自我蜕变。

  在长时间的犹豫、茫然与不懈地探索中,又一种新的“风景”——旅途风景——渐渐唤起了章剑的艺术表达欲望:在陪同家人旅游度假的时候,风景区来来往往的人群、秀丽却又总感觉不太真实的景物,常常会莫名奇妙打动他。在长时间的反复尝试之后,一种反复涂抹、搅扰而出的“表现主义”的“风景”,让他重新找回了艺术创作的激情:在画笔与颜料的反复揉搅中,明媚的风光和悠闲散漫的人群在绘画笔触中不经意地变形,优雅与淡淡焦灼、旖旎与隐隐不安自然地融为一体。更重要的是,与“后海”时期敏感、严谨的语言气息相比,这种率意涂抹的“书写”语言,显然更多了些伴随年岁而增长的心理厚度。

  对于那些真正敏感的艺术家而言,一旦主题、语言实验与自己内心深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触相互交融的时候,往往意味着艺术创造力的重新爆发。循着“旅途风景”这条独特的小景,章剑渐入佳境,最终重新找到了自己当下的“宁静的风景”。他最近几年的艺术主题——无论是《料峭》、《秋色》这类阒寂无人的溪谷,还是《滑雪》、《沙滩上》、《露天音乐会》这类休闲场景,还是《三月》、《花儿》之类的花卉主题——其实已经从最初的“旅途风景”转化为更为寻常的“日常景物”了。在主题变化的背后,其实是内在体验的变化:从“一代人”、“一个时期”独特的精神症候,转向更深厚的个体与更复杂的世界的更隐秘的精神对话。这也让他在收放自如、绵密而清新的率意涂抹中,重新找到了与世界对话时的一种能让自己砰然心动的语调:一种沉郁的生命体验与质朴烂漫的个人心性相互激荡的性灵语调。

  章剑是一位对“美”有着非凡的感知力的艺术家,但人们往往容易忽视的是,非凡的“美”的感受其实一定是为非凡的内在体验所激发的,一旦内在的精神泉源枯竭,与之相应的“美的形式”就会黯然失色。在章剑从最初的“庭院风景”、到后来的“公共风景”、再到现在的“日常风景”的自我蜕变的背后,正是他从相对单纯的青春心性,到孤独个体与现代社会精神景观的碰撞,再到以深沉的社会体验为底蕴的生命关照的深刻转型。事实上,近年来中国当代艺术的失语危机,首先就是以“个人”与“现代体制”的二元对立为内核的批判视角的危机,它预示了中国当代艺术同样面临着从个体与现代体制的张力关系为基础的社会诗学,向以深沉的社会体验为底蕴的生命诗学的深刻转型。对于艺术家而言,个人的艺术探索与时代命题之间的深层契合,无疑会大大激发出他们的艺术创造力。这或许正是章剑近期“表现主义”的“美的形式”逐渐爆发的内在根源吧。

方志凌

2017-3-24

作者:方志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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