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朋友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到了邻村，下车步行至一片松树林，这个被称为“花坟园”的地方是吕氏家族的墓地，忽然想起刘氏墓坊上雕刻的“辕门审射戟”，记得当年吕布的故事就是关于吕布在小沛“辕门射戟”搭救刘备的故事，这种关联是否成为刘氏家族选择装饰题材的一种可能？这一闪念自然无法考证。

树林中的吕登德墓

       在林中散落着好些墓葬，但大多数都比较简单，而且原本就不多的雕刻还被敲去了头部。我们在林中转悠了好久，终于在靠近村子的一侧找到了一座占地宽阔的大墓。高大的墓碑和左右延伸出的茔墙形成三面合围的墓园，占地100多平方米。墓园正面开敞，正中一座近5米高的工字陪碑，在墓碑与茔墙交界的角落各有一座三檐六角攒尖的字库塔，该建筑轮廓挺劲，线条利落，墓园平整。这座规模和雕刻还算不错的墓葬掩藏在荒野丛林之中，还真是难以找到。

吕登德墓前字库塔

       左右茔墙并不算高，呈八字延伸，墙顶为庑殿顶样式，末端伸出飞檐。但檐下的石板墙身和石柱都没有雕刻文字和图像。墓园正中的一座工字碑，1米多高的须弥座造型简洁，尺度得宜，除了圆角包袱布的边沿用线刻和连珠纹饰收边，其余不见雕刻。碑身颀长，两间一柱，立柱外 “挂”联牌，“挂钩”纹饰精美，楷书联曰：“四尺尚崇封卜云其吉，思百年偕老终焉允藏”，笔画圆润沉稳，刊刻谨严细腻。柱间内设门套，但左右门套只有浅刻线条边饰，并无其他图像。门套底部用束腰双斗，又有点像柱础，双斗间为五级梯步，直通开间碑板，顶部门罩檐板有一组戏曲人物雕刻。从结构上看，门罩和内层的门套为整块石板雕凿而出，尽管纹饰不多，但看上去平直工整，收拾得干净利落。其内的碑板可见“谨厚/温恭显考/妣/吕公讳登德老大人/赵老儒二人之墓志”。

吕登德墓前陪碑（通江文物局）

       半圆形的碑帽从内到外可分为三层，最内圈中心部分为刻有“山清水秀”的方形匾额，匾下有雕刻人物扛匾。中圈为一弧形栱，栱外缘与碑身主核齐平，弧顶上线刻左右对称的花卉纹饰。仅仅从这一部分来看，实际上是神主碑的标准样式。在弧顶之外，一圈切曲纹饰的“脊饰”，整体上为切曲纹轮廓，其内有植物纹和方折的拐子纹相互穿插。在碑身两侧还刻有两首诗文，其手法与前面所见一致，只是因为长满了灰白色的地衣而模糊不清。背面造型与正面一致，但其装饰则简化了很多。柱间碑板有长文，正中可见：“四川北道保宁府通江县长八甲地名大坟园吕姓碑志”，相较于正面的“墓志”，更多记录的是吕氏家族的情况，还可以看出，这个地方原本就有大坟，不知是否与刚才在下车的地方看到的好几个崖墓石洞有关。该碑矗立在平整的石板铺地的墓园正中，尽管装饰不多，却显得沉稳俊秀。

吕登德墓主墓碑（通江文物局）

       吕登德墓的主墓碑为七间五檐的大墓，正面的明间和左右次间造型和装饰都比较简洁，立柱阴刻柱联，其内碑板为线刻云门纹饰的牌位。明间顶部有“流芳百世”的匾额，匾额下有“双狮解带”浮雕，左右次间门罩为垂幔造型，其上雕刻简洁的垂帐纹和长命锁、磬等流苏挂饰，而正面檐下横枋上也用简洁的三折页书卷样式作为装饰，书卷上也不见文字和纹饰。稍间风化较为严重，尽间似乎没有图像。 

吕登德墓明间

     但是该墓的顶部造型装饰则要复杂得多。首先是正中的亡堂，造型方正，左右挡板内侧为流畅的植物穿插于拐子纹饰中，正面上部雕刻一对鹿。亡堂顶部有匾，刻有“山高水长”，左右立柱刻有：“石上苔痕翠，坟前草色青”，倒是非常契合这座墓地现在的情形。亡堂入口被六柱五间的立柱遮挡，柱顶照常例为垂花柱头的檐板，其上雕刻三组人物，比较特别的是内收的正中两柱柱顶部雕刻一人物坐像，其左右挂灯笼。人物着青衣，双手至前胸，捋着从帽子下垂的长带，这种手法和造型还是第一次见到。透过门柱，隐约可见其内有一张摆放餐食的圆桌，兽面桌腿，圆桌后面坐二人，左右数人站立，因位置太高，无法看得清楚，大抵也是这一地区所流行的“宴饮图”吧。

   吕登德墓左右次间门罩

       亡堂左右次间部分为一座六角攒尖的塔式建筑，宝顶脊饰一应俱全，瓦垄、瓦当和顶脊上都有线刻纹饰，侧棱有外凸的挡板，正面刻浮雕二人一组的人物组合。可能是出于墓葬建筑整体造型的考虑，宝顶之上又增加了飞檐的脊饰，这样的处理，既体现了独特的造型装饰，又确定了建筑形制的惯例，从侧面看上去，层层飞起的檐角还是极为整体有序。

吕登德墓亡堂

        这不禁让我想起前几天看到的冯氏家族墓（见访碑72期），其二层的塔楼以及冯刘氏墓的工字碑，感觉有诸多相似之处，吕登德墓建于清光绪十九年（1860年），相差时间也不是太远，不知是否有相互影响。

吕登德墓亡堂左右次间的六角亭

       吕登德墓规模较大，但形制较为完整，雕刻装饰并不多，尤其戏曲人物的表现较之于刚才看到的刘氏墓，两者差距甚大。但是，该墓长于整体的造型和尺度，装饰上也较为克制有度，注重简洁，注重线条的曲折变化和工整细致程度，甚至连碑文的书写也都显得平正雅致，再加上建筑石料色泽灰白，质地细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沉静从容之感，这其实是民间艺术比较难得见到的一种艺术趣味。

       在返程途中，我们又见一座中等规模的墓，简单清理周边的灌木杂草后发现该墓的形制雕刻还具有一定代表性，和吕登德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世春墓

       该墓主墓碑也是七间三檐，也算是不小了。主墓碑左右梢间和尽间因受侵蚀而变得黝黑，唯有右侧梢间一块高凸的扇形匾上的红色涂绘，还依稀可见其原初的样子，很是显眼。在梢间之内又看到了一位男子坐着读书，女子抚琴的图像，墙上同样有各种挂饰，可惜这两幅图风化严重，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了。

赵世春墓梢间的读书抚琴图

       底层正面三间的四柱三间结构与罗氏、刘氏墓一样，同样有一个内置的三开间享堂，尽管并不如前面看到的那样宽阔，并且其内的风化破损程度也比较严重，但可以看到开间中间是双开门的隔扇门，门上的雕刻装饰以几何纹饰和树木花卉为主，还依稀可见彩绘颜色。可以看出这种底层设置享堂的形制在通江县境内还比较流行。无疑这种形制对营建技艺和雕刻装饰有更高的要求。

 赵世春墓底层明间和次间

       从保存较为完好的四柱三间门柱上大致可以领略该墓的装饰风格。首先是次间外侧立柱上为瓶花纹饰，浮雕的花瓶中的枝叶成“S”形铺满立柱。明间中柱较宽，其正面分别雕刻八仙人物。其手法以人物身后高凸的云纹为背板，形成相对独立的画幅，左右各四幅，最下面还有一幅“刘海戏金蝉”和“太公钓鱼”图像。各柱间很窄小的门套用于雕刻柱联，开间顶部门罩比较简单，分别刻四字匾额。八仙人物形象应该算是川渝地区墓葬建筑雕刻装饰最为流行的题材，其分布广、数量多、人物排列顺序及组合方式、雕刻表现形式极为丰富，是专题研究的绝佳材料。而在门柱或门套两侧左右并置的方式，或为八仙人物设置特定的场景，或者用云、水等作背景也是最主要的手法之一，就在该墓的旁边的一座神主碑上就有相同的手法，甚至连八仙的动态和排列顺序都一样，可能就是从主墓碑明间门柱上照搬而来。

 无名墓上的八仙雕刻

       开间顶部额枋上有一排四幅雕刻图像，右侧两幅保存较为完整，其中一幅似乎是“学堂读书”的场景，画面表现了三张方桌，桌上有三五本翻开的书，有的书页上还有排列整齐的墨点，代表书上的文字，桌前坐着大大小小的学童数人，在画面的右侧，一人端坐，身体稍后仰，桌前站立两位年轻人，大概是在抽背书的样子。这幅场景难道是当时私塾学堂的写照？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种有效的“证史”图像，正如我们前面所看到的那样，民间匠师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雕刻那些固有的程式化的题材，而是将现实的生活场景和日常事务作为素材和内容引入到墓葬建筑的雕刻装饰中，这种“艺术创新”在川渝地区的好些墓葬建筑雕刻装饰中并不难见到，穿斗结构的民居建筑图像、家居环境、生产劳动、杂耍、舞龙舞狮、燃放爆竹等世俗生活场景，甚至像亡堂宴饮图、二十四孝等流行图式都加入了新的现实性的元素，这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墓葬建筑的雕刻装饰题材，也记录和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社会生活状况。

 赵世春墓额枋上的“学堂读书”图

       建筑的顶部只剩顶檐及其下面的亡堂，顶檐下的额枋上浮雕花卉纹饰。按照常规，亡堂两侧应该还有左右次间的结构，这里只有孤零零的亡堂部分留存下来。亡堂比较高，门口的杂草一时无法清理，看不到里面的样子。亡堂结构只有一排6根圆柱，呈内凹排列，造型较为简单，表面彩绘几何纹饰。柱顶正中有匾额，刻“夜台”二字，左右门柱有联，但看不大清楚。

赵世春墓“夜台”亡堂

       墓前有一座须弥座神主陪碑，造型朴拙浑厚，正面匾额宽厚，刻“古道犹存”几个字，行楷书体，书写较为随意，匾底部有细小的梅花钉头为饰。碑身左右立柱有联，柱间门套上也雕刻八仙人物，碑文显示墓主为赵世春，该墓建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相对于其他墓来说建得较早。半圆形的顶帽敦实，其上有“福禄寿”三星人物，碑身侧面也有花卉纹饰，都是这一地区常见手法。

 赵世春墓前陪碑

       该墓的造型、装饰题材内容以及雕刻工艺相较于吕氏墓就有很大差异，首先其造型尽管尺度不小，但无论是建筑整体造型还是局部构件的雕刻工艺都不十分讲究，显得粗率，人物造型以及纹饰线条也比较生硬僵直，甚至碑刻文字的书写和刊刻也都比较随意。其实，尽管川渝地区的民间墓葬建筑数量不少，其基本形制变化并不太大，但却极少有雷同的表现手法，几乎每一座墓都能带给我们或多或少的新鲜感和惊喜，足见民间艺术的创造力和丰富性，这也是我愿意坚持走下去的动力之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