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做一次长足旅行，重新回溯中国传统家具由远而来的路线。

商代家具资料贫瘠，甲骨文倒是一座地下富矿，它是殷商器物象形、会意的符号大库，能否查找到当时相关的文字图像？有所期待，那就按照对明清家具概念的认识，按图索骥吧。

首先，注意到“示”字。这真是猎到了一头肥鹿，大餐丰美。在此，与常说的案桌几之“案”相遇了。

（甲骨文“鼓”字（陈年福《实用甲骨文字典》）

甲骨文中，“示”单独成字，又作为造字元素，发展出许多新字。“示”字偏旁的字有：福、祐、祀、祖、祰、祠、礿、褅、祝、袏、祈、御、社、祸、宗等等。这些字均与祭祀、占卜相关。

“示”字的形义是什么呢？

汉代《说文解字·示部》说：“天垂象，見吉凶，所以示人也。”受此影响，最早人们从“上天垂象”的角度解读，认为“示”是神显示给人们看的图像。

现当代文字学达人当然不会绕过此字。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认为：“卜辞的示字应是石主的形象。”石主就是一块代表祖先的立石，子孙尊其为“主”。

姜亮夫在《汉字结构的基本精神》说：“大概是立这样一块石（或树木）为祖先灵魂托居之所，子孙各输血其上（即两侧之点形），则祖先灵魂即依凭之矣。”（《姜亮夫全集》十七,第77 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 年,）

商承祚《甲骨文字研究下编》认为，甲骨文不带点的“示”字形“皆栗主之象（宗庙神主）”， 下半的带点“象祷祝时于神前灌酒（之形）”。 徐中舒认为“示”“象以木表或石柱为神主之形，之上或其左右之点划为增饰符号。卜辞祭祀占卜中，示为天神、地祗、先公、先王之通称……先公、先王、旧臣及四方神主均称示。-----示即主为庙主，神主之专用字。”（徐中舒：《 甲骨文字典 》第11页）。于省吾也认为，“示”字为神主之形，多为祭祀先王时使用（《甲骨文字诂林》，1118-1119；第二册，第1044-1063页）。

总之，当代多数学者认同，“示”即是“神主”之形，那么，神主为何？

上古，神主是为已死君主、诸侯作的牌位、灵牌，上面记有名讳及谥号等，代表其神灵在此。它又称为“神主牌”“神位”。相关文献记载：

《论语·八佾下》记载：“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言夏人用松木神主牌位，殷人用柏木牌位，周人用栗木牌位。

《史记‧周本纪》：“为文王木主，载以车。”言文王的神位载着在车上。“主”象征神主牌位的形状，与“示”是同一个字的分化。神主多木制，故称“木主”。

《后汉书·光武帝纪上》：“大司徒邓禹入长安，遣府掾奉十一帝神主，纳於高庙。”李贤注：“神主，以木为之，方尺二寸，穿中央，达四方。天子主长尺二寸，诸侯主长一尺。”

《旧唐书·玄宗纪下》：“时太庙为贼所焚，权移神主於大内长安殿，上皇謁庙请罪。”

上古只有天子、诸侯和士大夫能够安设宗庙。宋代以后，宗庙开始流行官民之间。元代柯丹丘 《荆钗记·辞灵》：“若是亲娘在日，岂忍如此骯脏，不免到祠堂中拜别亲娘神主。”《红楼梦》第五十三回：「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象。」

前文有“神主，以木为之，方尺二寸”，说的是牌位是见方，“方尺”是一尺见方。明朝嘉靖年以后，民间建祠堂、供奉祖先的牌位风大盛。其神主形状为长方形。“见方”形态与示字形态明显不同。看来问题并没有完结。

下面分别观察“示”字（选自徐中舒《 甲骨文字典 》，并结合考古资料，重新解形释义：

一．示”字是象形字兼有会意，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面横字或竖点（也有省略）为长方的牌位，即神主；下部T字就是案子。

牌位与“案”组合为一体，古人称之为“示”，并成为影响极大的概念。刻画一个方形图像难以表达牌位的形义，方形图像下托以案子，牌位的意义就出来了。这点也非常重要。因此，案和牌位此时都没有获得各自的名称。

二．《甲骨文字典》分甲骨文为五期，所列“第一期” 的三个“示”字下部是双竖线，形成横竖框架，这点很重要，应为双足的象形。其中二字上端有一横，为牌位会意。其中三字下端有一横线或口字，为象形横跗（托泥）。头一个字下端有一口字，为象形高方座。另外几字下部为T字或工字，可视为双足之简化。

在一二三期中，“示”字上端为两竖（三竖）；在第五期中，一字上端为两横。这些似为二（三）个牌位数的象形。祭祀用的牌位数不一定仅是一个，甲骨文中的“五示”（五个神主）“六示”“十示”等记载为证。商人祭祀活动主要是祭先祖先王，由他们影响帝、上帝，即自然神。

（甲骨文五期的“示”字（选自徐中舒《 甲骨文字典 》）

三．在以“示”为偏旁的“福”字中，出现了“示”字旁下部有八字（即两侧之点形），似为多足（栅足）之象形并简化。

（甲骨文的“福”字（选自徐中舒《 甲骨文字典 》）

四．另外，观看甲骨文“鼓”字构成（陈年福《实用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左侧，口（o）字下为支架或短案，这与部分“示”字下部相同，只是“示”字双腿更高，这与各使用时的高度相关。甲骨文中，礼（禮）字、丰（豐）字都有击鼓（不是器物“豆”形）。献玉、敬奉神灵的形义，鼓字下面都有支架或短案

（甲骨文“鼓”字（陈年福《实用甲骨文字典》）

五．从湖北崇阳白霓出土的商代青铜鼓下部，可见支架（矮案）形态，和甲骨文“鼓”字形成对照。

湖北崇阳白霓出土的商代青铜鼓

六．已出土的商至战国的几案（包括俎案）不多，但尚可征引观察，如辽宁义县花儿楼商代后期遗址出土的青铜俎、陕西张家坡西周井叔墓出土的漆木酒案（文献称为禁）、河南省南阳市淅川下寺春秋时期楚墓青铜俎、湖北曾侯乙墓出土战国漆木酒案等等，形态均应与“示”字的“供桌”式样源于同一母形。

湖北省荆门市包山2号战国墓出土高足几，其正面为两足、侧面为三足形态。如果上面置有牌位，与甲骨文示字字型相吻合。

湖北省荆门市包山2号战国墓出土高足几

供案为横长体，“示”字竖长。甲骨文文字有横形竖写的习惯，如床、马、虎、犬、象、龟等，都写成竖形。有人认为当时文字主流书写方式是简牍，所以文字竖长。

七．宋代太常博士聂崇义的《三礼图》，有“现存礼图之近于古者，莫若是书”之誉，其中周俎图像形态，有助了解 “示”所含的案子象形。

(宋代聂崇义《三礼图》的周俎图)

八．若“示”为案子加牌位，那么案是何材质？前人有石质说，但有极大可能是木质，因为字上有横竖框架。陕西省榆林市神木石峁遗址片羽吉光，出土了一件木质四足矮案，可见早于商代已有木质案子。石峁遗迹是史前最大的城址，出土有玉铲、玉钺、，玉璜、牙璋、壁画和石雕头像等，还有 “头骨祭坑”现象。

经历几千年，木质家具被发掘重回人间是极小概率之事，多有特殊、偶然的保存条件。

新石器时代 神木市石峁遗址木质矮案

近些年，有学者认为：示字“形体很像是上古人祭祀用的石台，下面是石柱形,上面是供奉祭品的石台。即“示”字的本意是祭台。”朱英贵说：“示”字的本义是指祭祀自然神（土地神）和祖先神灵的石质神主，也可以表示供奉神主的祭桌。可以说，‘示’字的下部就演变为祭桌的形象了，而神主的形象则用简单的一横来表示了，这桌面上多加一条横线并非是表示摆放的祭品，而是代表神主的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另外一些会意字，例如‘祭’字，还可以在‘示’之上添加摆放的祭品，由此可以为证。”（朱英贵：《汉字形义与器物文化》，第238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这些观点注意到示字为祭桌，难能可贵。但是，桌与案是两大类器型，桌类在家具史上出现极晚。

先秦时代偶然留给我们一星半点的古家具遗存，尽管很少，依然反映时代，也代表时代。殷人事鬼好巫，高端家具一定会出入神坛，服务宗教，并带有鬼神的铬印。同样，两周家具遗存中多见礼乐之器，也是周公制礼作乐之余响。

备注

为了避免早期家具名词的繁琐考证，本文“供案”概念借用明清家具名词。案指腿足从面板左右两端缩进的承具，又称为案子、案形结构。

作者：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