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六七岁的小男孩，永远精力充沛、充满快乐；一个是耄耋之年的长者，沉默、稳重、岁月累积的睿智与沧桑他都有。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我的心依然有一块地方，保留着孩子一样的天真。而当我或气馁或焦虑或摇摆不定时，那位长者又会不断提点我督促我要坚定地走下去，不要放弃······”毕红说。

见到毕红的人，首先会被她复古风的衣着所吸引，随后就会被她的爽朗热情打动。说到自己心爱的卡通形象，她会突然从包里拿出一大把颜色鲜亮、造型可爱的笔，“小青蛙、熊猫、这只是蜗牛……”她高兴地像个天真的孩子，自顾自介绍着自己的“宝贝”，那份简单和快乐，任何人在她身边，都能真切的感受到。

跟她聊着聊着，就看她随手抽出一支萌萌的笔，在速写本上记录下线条或图案，也正是这些灵感素材的日积月累，构成了她大量原创作品的设计初稿。“如果我的作品能在别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能激发她们更加珍惜传统文化和热爱中国人自己的传统服装，那才是我为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留下的财富，那才是我存在的价值。毕红这两个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手稿！这些手艺！”

谈到古典美衣，她瞬间郑重起来。手工雕刻的老樟木箱缓缓打开，里边尽是她的珍藏······什么年份、什么材质、色彩搭配有什么特点、纹样有什么寓意，她如数家珍。欣赏她的设计手稿，看那些精细华美的勾线和繁密有致的纹样在眼前展开，再看她做的那些无比精致的全手工缝制的美衣作品，无论是配色还是绣功与裁剪，都让所见的每个瞬间变得更加美好、更加立体也更加生动。

八月，她刚刚在南京的全国大赛中拿到最高奖项“百鹤金鼎奖”，得了中国工艺美术界所有“金奖大满贯”。满满一桌子的奖牌中，还有国家版权局颁发的“2021年全国十大优秀著作权人”的奖牌。从收藏到研究，从传承、发扬到创新……每个金奖仿佛都在默默诉说着这二十多年来，毕红对古典美衣那份执着地热爱。

毕红

她是收藏家。一次偶然的邂逅，打开了她只关乎古典美衣的收藏之门。自此，她的人生便开始了与清代宫廷美衣的续缘。

她是研究者。作为故宫博物院清代宫廷织绣的研究员，清代后妃们服装的材质、纹样、绣法、配色、样式以及文化意涵都是她的课题。她将具体的技巧和广博的文化融会贯通，专业院校的讲台上，也有她努力把自己热爱的传统文化传播出去的身影。

她是工美大师。将研究成果应用于实践，除了传承和发扬非遗京绣的精致华美，还带领学生与徒弟们，不断在京绣与当代审美结合的创新道路上努力探索。

她还是艺术家。专注创新，是她的标签。她将她的每件手工服装都看成作品，从设计之初，就秉持毕红的特点，既保留传统美的韵味，又将当代生活的“意”“情”“境”相对融合。全手工古法制衣，与当下实用与美观结合，一针一线间，将传统中国衣的当代创作带入艺术之“道”。

◆ 结 缘

雅昌艺术网：您大学学的是理工，毕业后又到外企工作，一直做到高级管理层。如今却成为古典美衣的工艺美术大师和学者。是什么契机让您发生这样的转变，与古典美衣结缘呢？

毕红：毕业后应聘到外企科技公司报到实习，实习生当时负责对接各个部门安排的工作。其中大家都不愿去的，就是起早贪黑陪同公司的高层合作伙伴倒时差逛街购物拎东西，稍微年长一些的外国客户对古董市场最感兴趣，我就陪着他们逛当时的地摊儿潘家园、琉璃厂和东单的一些古董店。有一次，我带着客户走进一家小店，一件很漂亮的绣衣挂在墙上，上面满满的刺绣。我盯着那件衣服看了足足有十来分钟，一动不动，就是感觉有只手插进胸腔，抓住我的心脏狠狠地扭了一下，一秒钟，真的就是泪流满面，我一直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这件衣服是你的。”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仿佛打开了六根七窍，好像是前世的记忆冲进我的脑海，就在那一秒钟，决定了我的未来。

雅昌艺术网：一段美妙的缘分，后来是如何收藏到这件美衣呢？

毕红：这是我的第一件藏品，却没花一分钱。

见过这件绣衣后，一直念念不忘。到了周末，我跟公司的保洁阿姨借了抹布和桶，跑到那家店里。店主是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他想起我就是那个对着绣衣哭的小姑娘，我说我那天来看到他店里太多灰尘，就是想来帮他打扫打扫。爷爷问我吃没吃饭，还从柜子里拿出半根麻花给我吃。我们像认识了很久一样聊起来，爷爷跟我说他家里的事，说店里的藏品，告诉我哪些可以擦、哪些不能沾水······从那以后，每个周六的下午我都来帮爷爷打扫店里的灰尘，擦拭、整理。爷爷一边告诉我怎么搬挪一边给我讲各种各样关于收藏的知识：瓷器、砚台、木雕、石刻……也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识到很多非遗宝物，花丝镶嵌、雕漆、景泰蓝都是很有些年份的，也有宫里精致的各种小物件，珠宝镶嵌的斋戒牌、贵族冬季穿用的刺绣的护耳······等等等等。我人生当中第一个关于收藏知识宝库的大门就此打开。

就这样过了多半年，我几乎每周都会去古董店帮爷爷干活，到后来有客人来的时候，我还能客串店员，熟练地介绍店里的藏品。

1999年初，我被公司派去新加坡学习，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国，兴奋地跑到店里告诉爷爷这个消息。他拉着我坐下，递给我一个烧饼，说今天就别干活了，咱爷俩儿聊聊天。我吃着烧饼，他手里边攥着一个古玩把件儿，边带着些许落寞跟我说他自己的儿女都不喜欢这些老物件，也没人像我这样来帮他。忽然老人家抬起头问我：“你是不是喜欢那件衣服啊？我还有更好的。”

我随口问了句，“在哪儿啊？”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是接他的话茬。店里的物件我大多都知道，除了挂在墙上那件绣衣完整，镶好框子的基本都是残片，没看到有更好的。爷爷腿脚不好，让我自己去到从来没有上去过的二层小阁楼，告诉我右手边有个大木箱打开它，箱子一米多长、二尺来宽，积满灰尘，稍微一动就尘土飞扬。打开后里面纸包纸裹的还苫着厚厚的精致棉布，再里边有两个布包，很沉，那时我才知道丝织品这么沉。我帮爷爷把这两个布包从阁楼上拿下来。一打开，真是不得了，全是清代宫廷后妃的衣服，刺绣精美的让人挪不动眼球。“你不是喜欢吗，这里一共5件，你挑一件。”我连说不要，爷爷接着说，“你帮我干这么多活，在我心中觉得值了，你随便挑。”他还给我讲起这几件宫廷服装的制式，大概属于什么年份，宫里人穿着的品级。那些衣服的华美程度让我一时走神，阳光洒进来，面料的光泽、色彩的搭配都让这些绣衣分外奢华，我完全被吸引。

从老人收藏的郑重程度，就知道这些藏品价值不菲，我坚决拒绝。爷爷坚持让我拿走一件，我告诉他，如果一定要送，就给我外边墙上挂的那件吧。选这件有两个原因：首先那是带给我震撼的第一件绣衣；第二，这件被挂在外边，磨损折旧的几率更高，而且被挂在外边的，应该没有阁楼里这些被精心保存的贵重。就这样，爷爷把那件绣衣送给我，成了我的第一件藏品。爷爷告诉我，根据式样来看，这件衣服属于品级不低的后妃，是平时穿用的衬衣。我还问为什么刺绣这么精美的衣服会叫衬衣，老人还给我讲清代“衬衣”的知识。遗憾的是，我从国外回来再去找那位老人的时候，店铺已经关门，我再也没有机会跟爷爷聊聊我已经开始的收藏。20多年过去了，爷爷可还记得我······

◆ 研 究

雅昌艺术网：以第一件藏品为契机，您又是如何深入展开古典美衣方面的研究呢？

毕红：有了第一件藏品，我就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和精力都放在这上边了。我迫切的想要了解面料、配色以及衣服上的一针一线之间各个细节的技巧和知识。平时我们单拿出这里任何一种颜色，都会称之为“怯”，感觉不高级。但是，这件衣服如此浓艳的绿缎地子，配上各种彩色丝线绣成的蝴蝶的渐变色，却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和独特的审美体验。一边惊叹于自己收藏刺绣的精美，我一边开始寻找机会多看多学。所以出差出国的工作之余，我都是一个人背着双肩背包走遍各地的跳蚤市场、古董街、古玩店、二手店。自此，开始针对性地收藏中国古代织绣。

因为当时财力有限，我第二件收藏其实是件“残片”，但保留得很完整，能清晰地欣赏刺绣和配色。谈到配色，我们这些丝织品收藏者都会感到有些遗憾，织绣的色彩历经上百年后，很多极其精美的绣品已经无法准确地辨认原来的颜色。同样一种色彩，随着时间延续会发生变化。光照、干湿度等不同的收藏环境，都对这些绣品有莫大影响。如今辨认一件古老织物原本的颜色，只能描述色彩的范围，比如红色的刺绣，我可以根据经验，给出珊瑚红、石榴红或者樱桃红这些同属红色的大概区域，但具体属于哪个区间，仍然要经过科学分析。我发自内心地爱这些古老的织绣，希望它们的美和文化内涵能被更多人了解和喜欢，所以愿意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来研究探索传承。

雅昌艺术网：您曾得到服饰研究大家黄能馥先生的指导，黄先生的指导给您的研究产生哪些影响呢？

毕红：黄老是我人生的“北斗星”。他和沈从文先生、陈娟娟先生并称为中国近现代服饰文化研究的三位泰斗。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黄能馥先生，我那时年轻，鲁莽冲过去和黄老做自我介绍。那时候很害怕老人家拒绝我，内心充满忐忑。没想到黄老非常亲和，得知我收藏了几件清代服装，当场邀我有空带着藏品找他去。

周末我真带上两件自己收藏的古典美衣，装在书包里就去了黄老在望京的家里。印象特别深，把衣服在他的画案上刚打开。黄老看了一眼立刻说“东西很对，非常好，年份也好。”还问我在哪儿收的，夸我眼力不错，告诉我丝织品“复制起来很难”。他还问我是否了解这些绣品上的纹样，我凭借当年在老爷爷店里学到的和卖家跟我讲的一些知识，故作淡定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开始班门弄斧。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的很幼稚，其实内心就是特别渴望自己得到他的肯定和认可。黄老夸我说得对、而且很准确，这让我很是喜出望外。

介绍完第二件藏品，黄老问我能不能把纹样画下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拿毛笔，根本也不懂宣纸的生熟，硬着头皮，想想小时候看家人写春联拿毛笔的姿势，就照猫画虎画起来。我照着衣服上的图案画了一支兰花，黄老告诉我，这不是普通的兰花，在清代服饰中如果兰花绣出根须，就叫“墩兰”，代表穿着者身份地位相对较高。

黄老对我的教学指导，真的为我打开一扇新的大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要有时间就会到黄老家里，拿着自己的藏品向先生认真请教并仔细记录。而我对于绘画的自信与设计的勇气，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萌芽生长。

黄老慈悲的很，常跟他熟识的老师们夸我，后来故宫博物院的苑老师还跟我说黄老多次跟她推荐我，说这孩子真的“很有灵气”。你知道就这几个字对那时还算小姑娘的我来说多么重要！

研究服装伊始，除了衣服的尺寸款式版型，定位和纹样图案配合也同等重要。像我好奇心这么重的人，绝对不会满足于仅仅把纹样画下来，那样不会有太大的新鲜感。我总想要挑战尝试新东西。比如自己在家拿起毛笔画画，第一次是仿照拍卖图册上八大山人的鱼。画完之后，得到别人的大大地夸赞，心中窃喜，当时也不知道八大山人其实是一个人，还以为是八个人，提笔给自己画的鱼旁边写上“九大山人”四个字。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无知的真可爱。黄老看到我画画，还夸我笔锋用得对，就这样，我更加努力的画，也是为了经常得到我心中这尊“神”的表扬。黄老不仅给了我肯定、给了我鼓励，他对我的每字每句的教诲，彻底成为照亮我未来，让我肩负使命一往无前的北斗星。

◆ 融 合

雅昌艺术网：“京绣”是您主要研究和实践的品类，以往有些人对京绣存在误解，认为不够精致。但看了您的作品，又会惊叹于京绣的精美华贵。您如何看待真正的京绣呢？有关服装的研究似乎是一个系统，刚才您提到绘画，还有绣法、材料，以及文化等不同层面。服饰研究与设计这个系统中包含了哪些知识内容呢？

毕红：真正的京绣来源于宫廷，必然是博采众长，当年能被震轩入宫的绣娘和绣爷都是来自于各地的能工巧匠。清末民初，这些匠人流落民间，再也无法获得宫廷里那些优质的材料，空有一身本领无法施展，往往只能用廉价粗糙的材料，留下的绣品就容易让人误会。我希望通过自己这二十多年对宫绣的收藏、研究、挖掘整理失传的工艺和传承创新，让世界也让更多的人了解真正的京绣！

织绣类是所有收藏门类里面最难保存的，它对空气、环境、湿度、光照等保存条件有极其严苛的要求。比如铜鎏金的扣子是立体的，丝绸又是平面的，摞在一起就会造成摩擦损伤。想到这些我就会难过，这么漂亮的丝织品和如此重工的刺绣，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看不到了。但是如果我的有生之年，像珍惜我的眼睛一样去爱每一个小小的绣片，不仅把它们绝世的美收藏保护，还能延续它们消亡的速度，我不也是在用实际行动爱国。我只有特别单纯、执着的一个目标，就是能够把这些真正的华夏大美恢复起来，传播出去，让世界重新换个角度去欣赏中国美。

中国的服装文化是多种艺术、技巧和材料的结合，分成不同的门科。首先是面料，这属于纺织品。不同朝代、地方有各自流行的工艺，具体到织物，分成绫、罗、绸、缎、纱、绒、锦、绮等，例如锦又会细分成蜀锦、云锦等等，还有缂丝、妆花。

再谈刺绣。我们耳熟能详的是拉锁绣，还有打籽绣、平针绣、戗针绣、盘金绣、缀珠绣、乱针绣等各种绣法，也有少数民族的堆绫绣、马尾绣、苗绣等。将这些绣法熟练掌握并融汇贯通，才能在传承的基础上创新。

毕红的作品

然后是量体裁衣到纹样的使用。刺绣最大的载体就是服装，当年，宫廷里帝后的服装肯定是最重要的，其次还有皇子、公主、要臣的服装。过程包括从量体、选面料、刺绣纹样的设计。宫廷里有很多著名的画师，比如清代袁枚就给皇后画过衣服的设计稿，在当时绝对是高级定制的天花板。而且，宫廷里不同身份、地位，都有严格的服装规制和要求，不可僭越。另外，每个人的胸围、腰围、肩宽、臂长甚至脖子的粗细都不一样，因此从量体裁衣到纹样的比例的设计，又是一个系统的门科。

最后还有成做，就是成衣缝制的工艺。这件衣服是给什么人做的？复杂到什么程度？用什么配色？边儿用撞色配、顺色配还是套色配？沿口是用锦还是用缎？是不是有绦带？绦带分几层颜色？这又是一个门科。

有画、有稿、有扎样，再到刺绣和成做，这些步骤不能一蹴而就，每遇到一位老师或真的专家，我就尽量跟人家学习一些人家擅长的新事物，哪怕一种花卉、一只昆虫的信息，都会成为我的兴趣点知识点。多年来我坚持不懈地推动古典美衣的研究和工艺，靠的绝对是没有一点掺假的执着对传统文化的爱。

◆ 炽 爱

雅昌艺术网：您的热爱让人动容，研究和创作似乎是两个不同的过程，您是如何看待自己这两种状态的呢？

毕红：织绣这个领域，除非是一套有里外关系的服装或一组绣品，在刺绣配色和纹样上会有相同或近似，否则完全不会有重复。收藏的每一件服装和每块绣片因为没有雷同，所以更加具有研究价值。在梳理的过程中，要把每一件美衣的面料种类、纹样含义、色彩搭配、形制归属全部都了解清楚，要储备和学习大量的关于古代皇家御用丝织品分类以及织造技术与特点，热爱和孩子一样强烈的好奇心恰恰成为原动力，使得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习惯性的不断积累和沉淀。另外就是我的性格比较有意思，不太好用内向外向这样的词界定。在学习工作以及决策的过程中，绝对极度地冷静理智。而创作时又是一个天马行空毫无理智的人，团队小伙伴经常把握不住我在创作时激情的状态。所以我在开头的时候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是六七岁的小男孩；一个是八、九十岁的长者。看似矛盾，却又和谐共处。

本次雅昌非常荣幸邀请到北京工美大师、非遗（京绣）代表性项目传承人、故宫博物院宫廷服饰织绣研究所客座研究员毕红老师作为我们首位合作的大师，带来传统工艺与现代艺术的相结合的服饰《碧泓·童心》、《久驻雅居（菊）》全网独家首发的“数字艺术品”和“芯片防伪纪念海报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