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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01 15:06
通过深入的考察笔者了解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困境。这些在外打工的苗族人,由于文化水平低,由于对自己民族以外的文化还缺乏适应性。其所从事的工作基本都是最危险、最脏、最累,或是工资最低、劳动时间最长的那种工作。其中挖煤是他们从事得最多的工作。原因有两个,第一,贵州是一个煤矿大省,苗寨人在本省境内工作,语言的障碍比较小,离家也近,而且可以结伴前往。第二,相比较之下,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来说,挖煤的工资相对高一点。
即使说,挖煤的工资相对高一点,也只不过是1000元左右,有的还达不到。而且由于他们没有文化不懂得打工还要签合同,一旦挖煤出了事,打伤了或打死了,给的钱多少,也只能听凭老板的良心。如果老板给的钱少,他们也不识字,不知道如何讲理,更别说打官司。
笔者在寨里做许多访谈,其中有一个访谈对象叫杨忠权,今年40岁,读过小学一年级,基本是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他在贵阳郊区一个叫锯子崖的地方挖煤。他告诉笔者说,挖煤的隧道是100米长左右的龙坡,所谓的龙坡就是斜度的、陡的隧道。挖煤者要从里面把煤挖出来,还要用车推出来。矿井高的时候就站着挖,低的时候就跪坐挖,再低一点就平躺着挖。挖好煤后,先是用铲子将煤铲到背篓里,再用背篓背到斗车里,然后再用斗车推出来。一背篓煤,有150多斤,一斗车煤有一吨,一吨是2000斤,非常沉,一般是两个人推。24小时分三班倒,一班10人左右,一天一人平均只有十四元工资,一个月只有420元人民币,每个月吃饭交50元,由老板供给,除了吃饭还剩370元,这是笔者听到的最低的工资。许多矿主为了节约投资成本,基本不买任何值钱的设备,用的是最原始的劳动方式,让工人们完全用自己的体力为其挣钱。像这样的例子很多。
按分工,我们课题组的孟凡行对寨子里的每户人家的首日情况进行了统计,寨子里一家人的年收入大多数都是在5至6000元左右,其中有一半是通过打工挣来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出外打工,在当地务农,一家一年的收入只有3000元左右,但每家人每年的开销必须在5000元左右。外出打工已成为当地人改善自己生活的一条重要途径,其收入已经成为一个家庭经济的重要支柱。因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尽管在外面打工又脏又累,收入很低,还非常的危险,但寨子里的青壮劳动力还是源源不断地出去的原因了。
笔者在村民杨光华家做访谈时,他和他一起打工的朋友们曾告诉笔者:“书读少了在外面困难得很,到了城里连个路都认不清楚,出去不懂文化,又不会看地图,也不会找公共汽车站。问路时,碰到心好的人会给你指一下,有些坏的人,不但不给你指路,还要吼你几句,瞧不起你。我们出门打工,一般都不敢一个人走 ,要大家结伴一起走。
如果迷了路,肚子饿了,身上钱又不够,也不敢到人家户找吃的,就硬挺着。天黑了,也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只有找个角落里睡一下。不过幸好有电话,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叫老乡来接,但问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楚,恼火得很。坐火车时,也受欺负得很。上了火车,如果坐位被人家坐了,也不敢叫人家起来。”笔者问:“你们不会找乘务员吗?”他们说:“乘务员才不会管,他们根本不愿意理会我们这些农村人。还有,从城里打工回家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在火车上有人专门偷我们这些出外打工人的钱,看到起我们大包、小包的拎着,就知道是出门打工回家的人,口袋里多少有点钱。这些打工人老实,好欺负,所以他们早早就盯上了。辛辛苦苦打工回来,钱还被人偷了,心里真是不舒服。我们总是尽量大家一起走,人一多,胆子就大一些,人家也不敢欺负些。”
出去打工的大多数年龄比较轻,有一些年龄较大的人根本不敢出去打工。在一次葬礼上,笔者见到一个村民,他叫杨正学,五十岁,读过三年书。他是这个家族的“梭丹”,也就是所谓的“祭司”。他负责葬礼上的所有仪式活动。旁边一位老人告诉笔者说,让他当“梭丹”是因为他从小记性好。“梭丹”的工作就是记住家族里的每一代人的名字,包括逝去的长者,还有各种祭祀仪式中的种种规矩,及祭词。这对长角苗来说,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也就是说,他在寨子里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起码是一个非常熟悉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人。但他从未出门打过工,主要是没文化,不敢出门,他说:“如果我出门去打工,我会不认识去的路,也不认识回来的路,万一走丢了怎么办?”这位在本民族中的重要人物,竟然不敢进入汉文化的领地,因为那是一块陌生的,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领地,在那里他认不来字,语言也不懂,面对着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他所掌握的本民族的文化和经验完全失效。他只能是恐惧、胆怯,不敢前行。
这些苗寨人,在他们家乡的土地上,虽然贫穷,也毕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当他们离开家乡,进入到城市,则是进入到了一块完全的陌生地。人为什么害怕黑暗?就是因为在黑暗中我们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知道,不明白。人不知道就会害怕,就会心里没有底。这些不识字、没有文化的苗族兄弟,进入到城市,就像在黑夜中行走。他们害怕这种黑暗,想驱逐这种黑暗,但他们又无能为力,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代,希望他们的下一代不要再做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要供孩子们读书,这是生活教给他们的真理。
看来读书上学已成为当地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因为只有读了书,他们才有可能顺利地进入到另一文化体系之中,才有可能改变他们在城市中的文化边缘人的地位,而进入主流社会。但孩子读书这笔费用,就不仅仅是吃饭了,小学和初中都是义务教育,基本不要学费。但到了高中一年光学费就要5、6千元,这比一家人全年的收入还高,因此,尽管大家已经意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寨子里还是很少有人上高中。
当然,读高中的并不是没有,甚至读大学的都有,只是这种人极少,即使有,其家庭也是要付出极高的代价。在笔者的访谈对象中,有一位叫杨玉友的村民,今年54岁。50岁那年,儿子考上了高中,没有钱交学费,他只好去煤矿打工,共去了两次,第一次去了三个月,挣了一千多块钱。第二次,只去了一个月,就被放炮掉下来的石头砸伤了脚。他说:“那天,我正在铲煤,一块巨大的煤块滚过来压在我身上,那块煤很大,七、八个人都移不动,煤块一直压到了我腰的下部,要再压得高一点我可能就没有命了。当时,我昏过去了,周围的人都以为我没命了。把煤块移开后,两条腿都断了。大家把我送到医院,我求医生说,医生,你们要把我的脚医好,我还有孩子在读高中。后来,一只腿的骨头给接好了,另一只腿已经无法接,只好锯断了。我伤了腿成了残废,老板给了我五万块钱,儿子读书已经花了二万多块钱。去年考高中没考上,我让儿子不要再读了,他不听,还要读,他想考大学。现在我的钱已经没有了,除了给他学费,家里还要开支。我残废了,不能下地,种谷包、洋芋都是用钱请工。为了他读书,我大儿子也去打工了,每年带点钱回来。我大儿子不敢再去挖煤了,就到浙江去打工。一年能挣一千多块钱回家。”
他感慨地说:“没得文化恼火得很,我在矿上,每天早上都要把写有名字的牌牌挂在班上。要不,老板就不知道你上没上班。我不认识字,也不知道哪个牌牌上写有自己的名字,总是要求人家帮忙。每次分工钱的时候也算不清楚,只好别人给多少算多少。”看着他一脸的无奈,笔者明白了,为什么苗寨人要奋起给自己的孩子上大学,甚至不惜生命的代价。为什么他的儿子看到家里这么贫困,他还要坚持读书。他的儿子已经21岁了,这样的高中生,在城里已经很大了,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因为他要摆脱贫困、摆脱无知。虽然笔者没有看到杨玉友的儿子,但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一位顽强努力的苗寨年轻人的存在。
我们说话时,杨玉友的眼泪始终不停的流,但脸上却始终不停的在笑,笔者知道这是苦笑,是要强的笑,也是无奈的笑。
以上我们看到的是当地的男性,而在这剧烈的文化重组中,那些读了书的年轻女性们又是如何呢?笔者在考察时,曾问当地人:“你们觉得现在的生活最大的改变是什么?”他们的回答是:“我们觉得最大的改变就是以前女娃儿都不读书,现在都读书了,这些女娃儿读了书以后变得有文化了,会讲话了,但是读了书的女娃都不愿意穿民族服装了。 ”
这些读了书的女孩子不仅不想穿民族服装了,她们甚至想离开这里嫁给汉族人。据说寨子里有四个读了初中的姑娘,她们自称为四大美女,有一个还率先剪了头发,立志要走出寨子嫁给汉族人。她们通过读书竟然成了自己民族文化的叛逆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让笔者想起了“五四”时期的新女性。看来他们比男性更勇敢,更希望彻底的离开自己的寨子,甚至是本民族的文化。
当然作为寨子里的年轻男性,他们出门远行,更有优势。寨子里一位年轻人叫熊光林,初中毕业,他告诉我们课题组的孟凡行,寨子里几个读完初二的学生刚去了北京。在这以前,寨子里从未有人去过北京。他也打算去,但不知情况如何,他正在等电话。在这之前,他曾到温州打过半年工,在一家工厂做鞋子。但他最高的理想还是要去北京,他说:“北京的世界风(他不知道什么叫时尚、前卫,因此,他用“世界风”来表示。当然这种“世界风”,也可以说是当地年轻人对“全球化”的一种感受。)还是比较好的,应该去欣赏一下。尤其晚上,北京和苗寨是不一样的。”的确,苗寨的夜是漆黑的,宁静的,出门必须要有电筒,在这里的夜晚是没有娱乐活动的,人们只是呆在自己的家里。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了电视,晚上人们坐在一起看电视,他们看到了都市白天的繁华,也看到了都市夜晚的辉煌。于是年轻的人们开始向往那灯火辉煌的都市,他们尽可能的往远处走,尽可能的在都市找到一席栖身之地。
笔者在和当地的一位大学生(四个寨子只出了两个大学生)交谈, 笔者问他,到贵阳读大学后,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对自己的家乡有了什么新的看法。他说,就是觉得自己的家乡太贫穷,太落后,非常希望能迅速的改变它。我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说,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想法,读高中时,他曾想研究自己民族的文化,写一本关于自己民族的书。但他读大学后,反而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因为他觉得太难了。只是想毕了业,早点工作,还贷款。
他说,他毕业后不想回家乡了,这里的生活太苦太单调,这里的人们每天都是天不亮就爬起来,讨猪草挖洋芋干农活,一日复一日。而且他也不会在寨子里找对象,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怎么样?”他说:“那也不行,漂亮只是外表,内心世界才是最重要的。”
笔者很理解,因为这里即使是最漂亮的姑娘也不会和他有共同的语言,虽然他还住在寨子里,但他的内心世界已经不再和当地人一样了。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教育不仅改变了他的外貌,改变了他的语言,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他的内心世界,包括价值取向。他不仅是和当地的姑娘没有了共同的语言,就是和他的父母,兄弟,包括小时候的玩伴都不再生活在一个同样的精神世界里了。
我们问他当地的很多习俗,节日祭祀方面的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为了考上大学,他从小除了劳动就是拼命读书,很少关心这些事,老人们为了不干扰他的学习,也很少和他谈这些事。也许从他们这一辈人开始,不仅会受到汉文化的教育和培养,还有可能会说英语,但本民族的文化也许就开始淡忘在他们的记忆中了。如果这样下去,也许若干年后,这个民族还会存在,在政府的扶助下,他们的生活完全还会得到进一步的改善,人口也还会得到进一步的增长。但他们本民族的文化也许就此淡薄,甚至消亡。
在考察的过程中,笔者心里反复的出现一句话,那就是:生存权与话语权孰重孰轻?也就是说,一个群体在生存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之前,能够有文化的自主权么?当笔者面临当前苗寨人的生活困境,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想起了我们整个中华民族,一个世纪前,当我们打开国门面对整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的国家落后了。这种落后不仅仅是经济的落后,科学技术的落后,也包括文化观念的落后。本来按人类学的观念文化是没有高低和落后之分的,但当一个没有经济实力的民族面对一些经济实力雄厚的民族,其自然就有了自卑感,其自然就对自己的文化失去自信,甚至采取批判和急于摆脱的态度。自“五四”运动以来,我们对于传统文化的批判,1949年以来我们对于封建迷信的铲除,实际上都是基于这样一个民族心理。现在国家提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也是在国家的经济实力有所上升,我们的国际地位有所提高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完全可以想像,如果中国社会仍然一穷二白,传统文化再有价值,它在人们心理上也不会有什么魅力。
苗族人今天所面临的现状,实际上我们汉族人也面临过,而且还是在一个更大的世界性的范围中所面临的。在考察的过程中,笔者甚至觉得,他们的今天是一面反映了我们昨天的镜子。因此,我们在关心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的同时,我们还必须关心承载着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们,关心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想法,他们目前所面临的处境。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不是由几个民间艺人来传承的,而是整个生活在这一文化空间的所有人共同继承的财富,如果我们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注意保护几个所谓的传承者,几个民间艺人,而不关心当地广大的民众,不关心他们的文化为什么传承不下来的原因。我们所保护的就真的只是即将过去了的“遗产”,而不是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说的是“有机地存活于共同的社区或群体之中构成非物质的生命环链;”还“包括它由生成、传承到创新的全部过程。”
来源:雅昌艺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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