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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军:陶渊明的“逆袭”

2018-11-17 00:00

六朝文人中,陶渊明是首屈一指的大家。他的门庭不低,其曾祖父陶侃为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祖父陶茂曾为武昌太守,也属地方大员;但到他父亲陶逸这一辈家道即告中落,所谓“淡焉虚止,寄迹风云”(陶诗《命子》),甚至家族中出现了厮斗分裂的败家之相,以至于彼此不相往来。好在他“委怀在琴书”“游好在六经”,故而在他的青少年时代。还不至于过得太寂寞。陶早期的诗,用世之心较炽,诗中常有些刚猛的句子,毕竟还是个热血少年嘛!及至29岁,家境清寒、生活窘迫的陶渊明,为谋饭碗,步入仕途,但做的都是小官,并无实权;不惑之年出任彭泽县令,仅80天即辞官返乡,从此,再未出仕。

东晋时,世道还是比较乱的,朝堂之上“雷同共誉毁,咄咄俗中愚”,清俊洒脱、逍遥山林的名士们,在人命如草芥的社会现实面前唯求“出世”,却“少有全者”。大约“竹林七贤”之后一百余年,郁郁寡欢的陶渊明在诗中流露出些许遁世的情绪:“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既自以心为刑役,奚惆怅而独悲”。十三年官宦生涯的磨损,一个坚守固穷之节的文士,早已豪情不再。于是,欲延性命,唯有归隐一途。

陶渊明自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其实他的内在性情还是比较刚烈的,比如,相传他不愿束带见督邮而“解印绶弃官去”(王维)、“不为五斗米折腰”,有这么一副硬骨头架子,仕途前景自然就黯淡了。从此,东晋末期的官场上,少了一名不入流的小吏,六朝文坛和中国文学史上,却迎来了一位隐逸派诗文大师。

说他是大师或大家,那是后人的评价,他在世时,并没有得到公认。

六朝的文风,以繁密绮丽、辞采流美为时尚,而陶潜的诗文则偏向于恬淡自然、不事雕琢的风格,也就是说,并非当时文坛的主流。他的知名度,远不及同时代的谢灵运、颜延之等人;且陶去世后的两百年,也相对沉寂。第一个一百年,南朝钟嵘的《诗品》诞生,仅把陶渊明列为中品;刘勰呢?更无视陶的存在,因为他的《文心雕龙》对他只字未提;还有沈约,比钟嵘、刘勰大二十多岁,是齐梁文坛的领袖人物,倒是为陶渊明写了个小传并载入《隐逸传》,但对其文学成就,评价也不高。

这三位眼力不济吗?非也!我以为还是时间靠得太近、距离没有拉开,而陶渊明的风格又太“独”,评价系统还不够完善,于是,在六朝文学的姹紫嫣红中根本显不出来。真正开宗立派的人物,不会立地成佛,马上就有一圈铁粉膜拜,相反,他的光焰,倒有可能使人一时产生不适应症。

又过了几十年、进入第二个一百年,萧统(梁武帝萧衍长子、“昭明太子”)编《昭明文选》,把陶渊明选进去了,且亲自作序。通览全文,提到陶渊明文学成就的只有这两句话:“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我读了总感觉并没有击中要害,而且有泛泛之嫌;其余绝大多数篇幅都是旁征博引、迂回赞扬陶的人格和操守,仅举几句:“尚想其德,恨不同时”、“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贤人遁世”(萧统此意的背景,有必要作个简单的交代:陶渊明归隐九江初期,如出樊笼,很是一番怡然自得,所以写了不少描述田园风光的诗篇。后来,倍尝生活的苦辛和养家的艰难,虽有忧生之嗟,但道心坚固:“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言”)等等,说明萧文以突出陶的人格精神为主,兼论陶的文学成就为辅,不过,比之上列三位,在对陶潜的解读和认识上还是有所提升。

第三个一百年,陶终于在唐朝“风生水起”:除了王维有点不买他账,孟浩然、李白、高适、杜甫、柳宗元、白居易都很推崇陶渊明,他们或表达敬慕之意;或引为隔代知己,也有到陶渊明的故居凭吊并吟出颂诗来的。陶诗所谓胸次、清腴、闲远、朴茂、冲和、峻洁等优长,唐代诗人均有所借鉴。但唐朝的“风生水起”,到宋朝才蔚为大观。陶渊明这只大鹏,才真正凌空翱翔起来。有关他的评论、注释一下子数不胜数,一干大文人,比如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一致给予高评,尤其苏轼,追和陶诗竟达109首,完全可以出一本唱和诗集了,可见仰慕与推重。陶渊明诗文中的菊意象和酒意象,像是文人风骨的两大符号,逐渐深入人心,既属君子气节(南宋朱熹、陆九渊的赞语),又含诗酒风流和云水情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陶的诗文辞赋现存数量并不多,仅130余篇(首),也就是一本薄薄的、不超过两百页的集子。我曾通读数次,深以为《饮酒二十首》《归园田居五首》《咏荆轲》《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闲情赋》等篇什,使他无可辩驳地成为中国“隐逸诗人之宗”。

我常为历史上一些文人间的隔世情怀和惺惺相惜而感叹,“文人相轻”不是大文人所为。杜甫与陶渊明在这方面有相似境遇,他在唐朝的影响力和文学地位,远没有在宋朝来得大,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在推崇杜甫上,可谓襟怀高华,目光如炬,是真正的价值发现者。当然,身后之名其实和当事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就像陶渊明,生前不可能想过自己是什么历史地位、被纳入何品的问题;更不可能预见自己谢世两百年后,完成了一次对六朝文学史的成功逆袭。

台灯下,我翻开了《陶渊明年谱》最后一页,是这么记录的:元嘉四年丁卯(427),六十三岁。病势加重,渊明自感将于秋天离世,乃先作《拟挽歌辞》三首及《自祭文》。十一月,卒” ;而陶渊明的《自祭文》中,有这么一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读之令人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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