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的个展“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遵循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逻辑。在当下有一点反时代潮流，这个展览不探讨任何时髦术语，也不关心技术或后人类的存亡。它的出发点非常简单：陈可想更了解自己的爸爸。于是她设计了这个展览计划，请爸爸当模特，一边绘制他的肖像一边和他聊天，再以聊天的内容和感受创作作品，主题关于时间，生命，家庭。

艺术家陈可（摄影：房方）

　　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

　　这个展览遵循的不再是某种学术逻辑，也与艺术圈的流行无关。展览呈现的是陈可自己的生命轨迹和生活的逻辑。陈可发现对她而言，每时每刻的日常是珍贵的，她未曾了解的父亲的青春是珍贵的，她渴望了解她的爸爸，她想和他对话，进入他的生命深处，去理解是怎样的力量塑造了他，也塑造了自己。

　　陈可充满温度的笔触让人感到温暖。日常生活的各种材料进入了她的创作，镜子、杯垫、五斗橱，都在她的创作中转化为了一个又一个关于记忆、理解和情感的容器。展览有种踏实和亲切，生活和回忆中的点滴，沉淀为了画布上的图案，装置中的灯光和织物。她描绘的是她的个体叙事，却也是这一代人的爸爸。这一辈的父亲从不轻易吐露自己的深情，却让我们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感受到爱。

“陈可：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我们并没有真正了解过父辈们的青春和理想。陈可的个人叙事所触及到的更大的话题，是在时代变迁中的亲密关系。现在我们多多少少理解了他们当时的为难，他们在时代局限之下依然做出的笨拙的努力，还有至今我们还未完全明白的奉献。时代耽误了他们也成就了他们，我们是否真的完全了解他们对我们的爱和期待？我们如何承受这份期待和爱，并继续在家庭之中彼此给予和付出？

陈可 《爸爸的写生之四》 49×39cm 纸上水彩 2018

　　固然陈可创作的每一件具体的作品都可以关联一些艺术史的线索，这些地方可以细细琢磨。但这依然是一个无需进行学术准备就可以进入并感受深切的展览。观众只需打开自己的回忆，就可以在展厅中与陈可的记忆和情感交融在一起。

　　展览十分踏实，就像家中的可以闭着眼摸到位置的家具，它们饱含着时光，它们静默不语，它们始终在那里，承受、付出、等待。一如我们的父辈。

“陈可：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其实被我们忽略的一些事才是最有意义的

　　沈奇岚（以下简写为沈）：一般来说，展览的名字是会有哲学意味和一些概念的，但这次展览名为“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体现的是一个相对放松的日常状态，这使我非常好奇，也希望能够和你了解一下，这个项目是怎么样开始去设计的？你如何使这个让人放松的日常话题成为创作的重点？

　　陈可（以下简写为陈）：其实这个题目的灵感来自一首歌——《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我前两年的创作主要以人物作为线索去展开创作，有弗里达和梦露，这些人物其实离我很遥远；因此这次我想在这个线索上加入离我最近的一个人——我的父亲——我和他一方面有着血缘关系，另一方面他也是国画艺术家。而我的作品也在探讨中西方传统的问题，这也是现在很多中国艺术家面对的话题。无论是早期还是现在，我的所有创作都从我的生活经验出发，所以我也希望这个展览并不是一个从书本进入的展览。我的正经事是做作品，所以好像跟父亲聊天很难被提到日程上。我们没有时间去聊天，没有心情能坐下来面对彼此。我感觉这两年在我们生活里有些所谓重要的、正经的事，没那么重要和正经——但其实被我们忽略的一些事才是最有意义的。这个题目由此而来。

日记，“陈可：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沈：我看了展览，感到你与父亲之间有一个很奇妙的交流，这两年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你是怎样让父亲成为你的模特的？你们的聊天是怎么进行的？

　　陈：其实我刚和美术馆定下展览档期的时候，我就把这个计划很详细地写了下来，但一直不好意思和我爸说。我一开始是模模糊糊地说，我有作品可能需要你的支持，也许要帮我当一下模特。我爸一直都是很支持我的，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我一直不好意思和他说是为下一个展览准备的。后来我们一起去一个朋友家里度假时，那位朋友说，陈可下一个展览是以父亲为主题的，我想当时他应该吓了一跳。但我能感觉到他还是挺开心的，因为他最近的微信头像已经换成了这个展览里的一件作品。我觉得这个过程对我们来说是挺难忘的一个经历，因为我父亲一直希望有机会在一个比较隆重的地方展出他的作品。虽然我没有办法为他完成这个心愿，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使大家在这里能够感受到他的一些气息。

陈可 《做饭的爸妈》 46×38cm 布面油彩 2018

　　我在做的都得到了父亲的支持和认可

　　沈：在创作过程中，他是否会理解你的一些创作技法？你和父亲有过一些切磋吗？

　　陈：其实在中途我爸爸除了当模特，还会当我的助手。他会裱画，我的一些作品里用到比如绢这种材料，要附着到另一个位置上的时候，我就会去请教他。像有一件作品（《杯中兰》），手绢上面的兰花就是我爸爸画的。他画完了以后还问我怎样去把它放到我的作品里比较合适。我觉得他虽然自己是画传统国画，但对当代艺术很好奇，带着一种开放的心态。

陈可 《杯中兰》 86x66cm 油彩与茶杯垫拼贴于布面 2018

　　沈：他并没有这样参与过你的创作？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全面、深入地进入到整个创作过程吗？

　　陈：其实最后他没有完整地看到全部作品，因为我很难在工作室里把它们全部放出来，但我给他看了一些展览的图片。其实这种交流还是一种神会吧，就是中国式的交流。包括我们聊天的内容，很多也是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大家不太会去正面地说这些。我觉得他对于整个过程是很关注的，虽然有些东西他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好像我在做的他都比较支持和认可。

　　沈：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也聊过，像我们这一辈的父亲们，他们很爱自己的子女，但是不会直接表达，这两年你们有没有直接表达过你们之间的关系和爱？

　　陈：没有，很难直接表达，都是细微的生活细节。比如他支持我进行创作：我忙的时候替我分担孩子的很多事，这就是一种爱的表达；他身体不好的时候，我会去照顾他。但这次的聊天，属于一个比较正面的沟通行为和方式，也是这次展览非常重要的线索。

陈可《绿帘》，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父亲和我都是容易钻到一件事里出不来的人

　　沈：这次展览的作品中有一些大幅作品（《大金》与《青春》），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去了解你父亲的青春？

　　陈：他们那代人的经历是很坎坷的，有很多故事，但之前我没有机会请我父亲与我分享。后来我发现我们聊天的很多话题都和他的青春和经历有关。青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难忘的，当时很多苦难都过滤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他比较愿意跟我聊这些事，我听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陈可 《青春》 244x90cm 油彩、裂纹胶、镜子、玻璃颜料，彩色塑料片，旧木器、纸粘土，拼贴于木板 2018

　　沈：可以分享一两个他跟你聊的故事吗？

　　陈：比如说他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很大的林场，位于川西高原阿坝州——就是当年汶川地震的那个地区。因为家庭原因，他初中就没办法继续读书，离家去做工人了。那时生活条件很艰苦，吃的东西也很简单。一些同龄的工友们中，很多是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少爷，他们在一起挺好玩的；也会有一些工友喜欢诗词歌赋，他们在那种环境下也会探讨一些文学、艺术；农场里还有很多传奇故事，他给我讲过黑熊复仇的事，我觉得挺离奇的。

　　我父亲甚至现在还写了一些小说，就是以那个时代和生活作为背景发生的一些事。人性的复杂特别能够在那种环境里真实地体会到。

　　沈：听你这么说，会感到你身上有很多和父亲很像的地方，你对艺术的热情和不知疲倦的工作态度。

　　陈：我觉得可能有一些遗传吧，我们都是容易钻到一件事里出不来的人。面对作品的时候，好像真的可以把外部的事情都忘掉。可能也是因为这种遗忘，让我觉得可以暂时摆脱一些外部世界的不愉快。

　　我曾经跟爸爸聊过这个话题，我说你现在退休了，为什么还那么拼命，不去放松一下呢？他说画画对他来说就是最放松、最安静的时候。因为他的性格比较敏感，情绪波动也很大，但画画的时候就可以安静。我觉得我也一样，面对作品的时候自己能安静下来，而且只有安静下来以后才能做好创作。

陈可 《落英》 34×25cm 花布、纸、墨、炭笔、丙烯媒介剂拼贴于木板 2018

　　沈：通过这两年做这个项目、做这些和父亲相关的作品，你有没有觉得比原来更了解他了？

　　陈：我觉得是，而且使我更了解他们那一代人。他帮助我开始思索个体和历史、国家之间的关系。我们这一代人从小是比较顺利的，其实没有这种感受，但是听完我父亲的讲述，我会发现人的渺小，你在一个机制里，很多事情是非常复杂的，很多时候是一种顺流而逝的状态。他们那个年代更复杂，比我们面对的冲突更严重。

　　沈：有没有一些时刻让你觉得有父亲没有实现的梦想，你必须要帮助他去实现？

　　陈：我以前比较叛逆，父母向别人夸奖我，我会特别生气，因为我一直想要把自己和他们切割开来，但现在我觉得如果这能够给他们带来一些安慰其实挺好的。因为他们那代人确实有很多理想没有机会去实现，就会很自然地把很多东西放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尤其当我有了小孩以后，更能体会这种心情。但比较好的一点是我爸爸他自己是艺术家，所以他有他自己的世界，到现在也能够在他的绘画和由绘画而形成的圈子里找到很多乐趣。所以我觉得我们在艺术中还是一种相互独立的状态。

“陈可：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陈可 《窗之一》 10×346cm 布面油彩，透明塑料板绘丙烯，水彩颜料，装有彩色塑料片的旧闹钟 2018

陈可 《背影》 H100×W60×D100cm 油画颜料与裂纹胶拼贴于旧椅子上 2018

　　沈：我想问一个稍微尖锐一些的问题，你是否理解和欣赏你父亲的艺术？

　　陈：其实我小时候特别困惑，后来也问过我父亲，为什么不教我画国画？我们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我就是没有学过，也许我爸爸是觉得让我找自己的路更好吧。

　　虽然他没有正面教给我，但是国画的元素已经融入我的视觉记忆里了：我小时候住在他的画室，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墙上的国画；家里的柜子里会嵌上他画的国画；家里的书大部分是和美术有关的。所以这次我也将一些传统元素结合生活细节放入作品中，比如窗帘、屏风，只是没有把它们在一个“正式”的位置体现出来。因为我理解中的中国传统文化是融合在生活里的。我们从小背唐诗，我们使用的餐具、家里的窗帘、被子的图案，很多都来源于传统绘画，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选用了它们。这些年，这些东西越发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所以我开始慢慢地想要去了解它们。

陈可 《爸爸与闹钟》 20×14×7cm 闹钟上绘油彩 2018

　　如果老在一种不着边际的状态里，就很难看到生活的实象

　　沈：我对你的作品也观察了很多年。在早期，可能还是叛逆青春的时候，画面上的主角和这个世界没有太大的联系，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但是这次的作品展现了一个很有温度的生活世界，有很多生活细节进入你的画面和作品中。

　　陈：可能跟年龄有关，每个年龄段有不同的状态。20多岁的时候，还是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打转，需要面对的外界的事比较少，因为我一毕业就做了职业艺术家，所以和社会的接触相对比较少，所以那时的作品主要探索的是我的内心世界。

　　现在因为年龄的关系，我也成为了母亲，必须要与外界接触，更多地感觉到了真实生活对我的包围。比如创作到一半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家里需要买鸡蛋；可能画到一半的时候要看一下微信里孩子班主任发的通知。这些都是很客观、很实际的存在，会进入我的创作里。这种变化我是后知后觉的，我做出一批东西后，再去看时突然发现有这样一个变化，但是做的时候并不是刻意的。

陈可 《窗之二》 120×90cm 油彩、丙烯、棉布、彩色塑料片、金属、纸粘土拼贴于木板 2018

　　沈：我很好奇这些日常琐碎对你来说是一种耗损，还是会进入你的创作中成为一种更丰富的题材？

　　陈：我觉得这些是无法逃脱和逃避的，对我来说，生育前后是一个分水岭，刚开始其实有一点不习惯、抗拒、不接受。这两年就慢慢习惯了，我会去切换角色，比如说在工作室需要专心工作时，我就关掉微信，把这些事尽量放到其它时间去处理。但生活的细节慢慢地也会给我很多乐趣。如果老在一种不着边际的一个状态里，就很难看到生活的实象。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我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我既然有了现在的生活，就会去接受它、面对它，然后以一种积极的姿态放到我的作品里，这样可能会减少和它们之间的矛盾。

　　沈：这是一种特别有意思的和解之道，因为艺术家跟生活之间往往有一种很强的张力，有些事与世界隔断，但你是在努力地把它容纳吸收。我们可以看一些作品，然后分享一下作品背后美好的故事。

　　陈：这次展览的现场除了作品还有许多文字。我几乎是记录了每一次聊天的内容以及当时的感受，包括在聊天计划的推进过程中我与父亲的状态变化，然后从中节选了几段放到展览里。这次的作品很多都是以这些聊天内容作为创作出发点去展开，结合了我自己的一些感受，大家可以看到画册里的配图，其实和那些文字是有一定关系的。

陈可 《年轻的爸爸之一》 41x32cm 布面油彩与裂纹胶 2018

陈可 《爸爸的写生之七》 46x31cm 布面油彩 2018

　　比如说第一部分的“脸”：我画了我爸爸现在的外貌，再把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翻出来画了一下。其实衰老是很多人要面对的话题——尤其是父母特别明显，因为我们小的时候是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在我们心目中代表着人最好的状态；现在他们进入了很脆弱的、像小孩一样的状态。

　　沈：你画的时候有没有那种心疼的感受？

　　陈：我体会到生命无法抗拒自然规律，包括我自己也是在走向衰老，这是没办法回避的事实。所以通过三个不同的脸的状态，我希望可以表达出这种感受。

陈可 《大金》 200×157cm 油彩及丙烯媒介剂，木，铁拼贴于布面 2017

　　《大金》和《青春》是以父亲年轻时的经历作为出发点创作的作品。《大金》上有很多树林、湖泊，还有农具的元素，还有我对那个林场的想象，虽然我没有去过那里，但是通过父亲的讲述，我可以感受到那里的风景和他们的生活。那个时代糅合了青春和残酷的年代，人性很多恶的东西被暴露出来，但那恰好就是他们的芳华。所以我觉得这件作品它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残忍和美的混合，残缺、破碎的混合物。

　　沈：被辜负的青春。

　　陈：对，不完美的青春，又是最难忘的。

　　沈：这个作品爸爸看了之后有什么反应呢？

　　陈：其实我还没有时间和他好好坐下来聊这次的作品。可能我回去以后会和他再聊一次天，听一下他的反应。

　　沈：因为我跟我的爸爸回忆我童年的时候，我们的版本总是不一样，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同样的感受。

　　陈：有，我说我经常挨打，他们说没怎么打你啊！我觉得父母眼中的我和我对自己的认知是有差距的。像这次展览，我放了一张我童年的照片，我觉得比较能代表他们心目中的我吧，他们眼中的我可能是一个乖孩子，但我又有自己的小世界，还是很不一样的。

陈可 《中秋》 39×60×3cm 旧模具上绘油彩 2018

　　沈：有时候我会思考，我们和父母之间的亲密关系被压抑是不是时代造成的。他们这一代普遍不擅长表达情感，普遍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所以导致了我们这一代其实没有在言语、情感和肢体动作上跟他们去达成很好的沟通。

　　陈：我觉得有。我还好，但我身边有些朋友和父母的沟通确实有很多问题，甚至会不太能理解对方。我想还是缺乏沟通的习惯和技巧吧。我们这一辈可能会好一点，因为现在的育儿宝典都在指导我们要对孩子说“我爱你”。

　　沈：所以你现在经常会这样对孩子说？

　　陈：我会在语言上跟她这样说，但我觉得可能我做得没有父母好。我妈妈对我的呵护是无微不至的，我就是她的宇宙。但我因为自己工作的原因，没有办法给我女儿那么多。我也许说得好听，可是做的没我妈妈好。女性、母亲这类话题，也是我现在比较关注的一个点，也许会在将来的创作里有所反映。

陈可 《有蓝色顶的房子》 83x63cm+63x22x22cm 布面油彩，水彩绘大理石，木上油彩 2018

　　沈：《有蓝色屋顶的房子》这件作品非常有意思。

　　陈：这个作品源于一个澳洲的驻留计划，是我和父母、孩子一起去的。画面里的小房子有很长的历史，是牧场里的一个马厩。当时我为这座房子作了写生，回国后又把写生画成油画。那个牧场很大，没什么人。所以有时候我在外边写生，晚上回去的时候看到房子里的灯光就觉得特别温暖、很有安全感。我们在中国的大城市里其实很难体会到户外环境里人的不安和脆弱，但在澳洲有时会有这种体会。

　　家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可以保护我们、躲在里面让自己放松的地方，但它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它有很多微妙的东西，甚至可能也是一个最容易伤害你的地方，因为亲密关系从来都是最难处理的。所以我增加了一个雕塑，这个雕塑也是一个小房子。我工作室里正好有一块石头就是这个形状，我把它上面染成蓝色顶，它的下面正好有一个缺口，像一个伤口。我觉得家既可以安慰你，又会让你有一些伤痛的感觉，是比较复杂的。这件作品代表了一种亲密关系，以及家和外部世界的一种关系。

陈可 《眼泪》H53xW27xD9.5cm 铁，棉线，玻璃球 2018，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沈：看你的作品时，会感受到一种矛盾。看上去好像特别温暖，但有一些细节让我觉得其实你对这种温暖是保持一丝怀疑的。既有保护的感觉，又有伤口。

　　陈：因为我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顾家的人。很多时候，我自己的状态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家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的原生家庭给了我一个比较好的榜样，父母彼此关心爱护；但是由于成长、经历、个性和工作的影响，让我很难放下自我，回到家庭。所以我其实一直也在这样一个矛盾的状态里。

陈可 《看手机的爸爸》 53x46cm 布面油彩，纸粘土 2018

　　沈：为什么自我和家庭之间有这么大的张力呢？

　　陈：很多时候家庭需要你去奉献和牺牲，而这和艺术家向往的追求自由、无拘无束是有矛盾的。

　　沈：在和爸爸聊天的这两年中你有没有发现他们这一代人奉献很多？

　　陈：他们这代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做螺丝钉，而不是去张扬个性。后来的遭遇使他们也必须要去做一颗螺丝钉，中国传统的儒家观点也是先家国。他们在这样的教育中长大，所以更有一种献出自我的、无私的奉献感。现在我也在思索，有时候贡献比获得更能让人愉快。

　　沈：能说一个经历吗，为什么奉献让你获得快乐？

　　陈可：比如父母病了，我就需要去跑医院，在身体和精神方面去帮助他们。如果把这件事做好了，我会感到挺高兴的。是一种满足感，感到自己有能力可以真的去保护他们。

陈可《爸爸的写生之五》 36x31cm 手工纸上色粉笔 2018

　　沈：《憩》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装置。

　　陈：这件装置里有抽屉，织物，黏土做的蘑菇，还有一些手绘的家庭合影。这件作品是我童年回忆的浓缩，对自己原生家庭的一个解释。我现在好像更能体会到童年带给我的是什么，童年确实对一个人非常重要，尤其在我有了孩子之后更能体会这点。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未来一生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我对童年的记忆还是比较美好的，有很多很温暖的东西。现在想起来的都是一些细节，比如说不怎么亮的灯泡，家里的灯光永远是昏黄的，很温暖。南方比较潮湿，总下雨，屋里可能会长蘑菇；会来一些奇怪的昆虫；还有室外的荷塘。后来我离开家乡，在外地想到这些的时候，就好像有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很稳固。即便我们周围的世界流转太快，很多东西稍纵即逝，但你的童年还一直在那里，你的家乡就在那里。

“陈可：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经事”，余德耀美术馆展览现场，2018.12.22-2019.03.24

从左至右：《憩》、《公园一角》、《窗牖瓶花》、《年轻的爸爸之二》、《日出》

　　沈：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我也特别感动，我想到自己小时候，和朋友玩捉迷藏，就曾经躲到过这样的橱里面，我一下觉得整个童年都回来了。抽屉里还有很细致的绘画。我觉得这批作品并不是宏大的叙事，却和每个人的童年经历相关，你会感到你的生命感被召唤了出来。你也尝试了新的材质，可以稍微解释一下《屏》这件作品吗？

　　陈：这件屏风和柜子、椅子，都是七、八十年代的东西。我之前也有在老的家具上做过作品，这次不太一样的是有一些新的材料拼接进去。比如我把屏风中间原来的布拆下来，替换成了我们现在做屋顶阳光棚的材料。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材料，很多时候是用在“棚户区”。我自己有一种体验，有时候所谓的“底层”生活蕴含了许多智慧，廉价材料可以被搭配得很好，就像建筑师的作品一样。我认为艺术是没有贵贱的，如果你保持一颗忠于美的心，不管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都能发现很多美好的东西。我把这种廉价的材料放到一件所谓的艺术品里，是想召唤出这种朴素材料的美。这些旧物也有许多使用的痕迹，是时光留下的痕迹。

　　这次的聊天计划也是这样吧，虽然我和爸爸现在还是回到日常的轨道上，也仍旧各忙各的，不怎么说话，但发生过的总留下了它的痕迹，也很轻微的修改了生活的形态，像那些旧物上的痕迹，隐约却肯定。

​陈可 《屏》 180x201cm 丙烯颜料，绢，水彩颜料，透明塑料板拼贴于旧屏风上 2018

作者：沈奇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