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基础》

[法]阿梅代·奥尚方 著

高岭 译

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2019年1月第一版

【编者按】30年前，正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的高岭，在美术研究的过程上，翻译了阿梅代•奥尚方的经典著作《现代艺术基础》，但由于各种原因，这本译著被搁置，直至30年后的今天，它才被出版与观众见面。这部译著能为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和理论研究提供什么帮助呢？它的历史价值和学术意义在哪呢？高岭结合自己从事艺术理论和艺术批评的研究与写作的经历，向读者简单介绍了这部著作的基本观点，并试图勾画出它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批评家、策展人、天津美术学院教授高岭

译者前言

这是一本从翻译完成到出版面世间隔三十年的译著，它的出版见证了当年一个对美学和艺术理论执着喜爱的青年学生，成长为今天美术院校教师和艺术批评工作者的历程。我永远也忘不了1987-1988年期间自己在繁重的美学研究生学习之余，穿梭于母校北京大学的图书馆和宿舍，还有数公里之隔的国家图书馆的艰辛和热忱。

我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攻读美学研究生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绘画美学，师从已故著名的美术理论家、中国绘画美学家葛路教授，但我却始终对中国之外西方美学和艺术理论的动向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包括这次出版的这本《现代艺术的基础》和《现代艺术含义的探索》(The Search for Meaning in Modern Art)（正在规划出版）在内的许多英文书籍，成为我了解国外美学和艺术发展的重要路径。主要是因为个人自幼对艺术的偏爱，所以从大学时代的哲学而入美学研究，又在美学中以绘画美学为方向，而北京大学校训中“兼容并蓄”的倡导，又让我在研读中国传统绘画典籍的同时，始终不忘环顾西方美学和艺术理论。正因为如此，在短暂的三年美学研究生的学习期间，我竟一口气翻译了上述两本书的中译本，共计近三十万字。

然而，当时毕竟是青年学生的我，除了对翻译和学习有着如饥似渴的愿望和动力，却没有联系出版社付梓出版印刷的意识和能力。随后研究生论文的写作、毕业和北京服装学院的任教，特别是1991年我和时任中央美术学院学报编辑的著名西方艺术史论家易英教授合作翻译完成的三十万字西方重要艺术批评文集《波洛克及其之后》(Pollock & After)因故被原邀译的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搁置，加上1990年代中国加入国际版权组织公约，增加了学术译著出版的难度，这两部译稿就此延搁至今。

这部译著三十年后出版与三十年前的时代环境有了很大的不同。如果说三十年前它能够及时出版，能够为当时处在思想解放和吸收西方先进文化艺术的中国先锋艺术界提供及时的知识和信息支撑的话，那么，身处21世纪的当代文化语境中，这部译著能为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和理论研究提供什么帮助呢？它的历史价值和学术意义在哪呢？结合本人从事艺术理论和艺术批评的研究与写作的长期经历来看，我想向读者简单介绍这部著作的基本观点，并试图勾画出它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首先，我想告诉读者的是，三十年前的译稿现在才出版，与这部书的初版相比，其实并不算晚，因为从最初的法文版面世至今已整整过去了九十年。尽管作者在后来的几次英文版中作了补充和说明，但其整体的书籍结构和思想立论没有改变。作者奥尚方是与毕加索同时代的活跃在法国现代艺术领域的画家和作家。他的画作被世界上顶级博物馆和美术馆广泛收藏，他与被称为现代主义三大建筑师的勒·柯布西埃(Le Corbusier)合作主办和编辑的艺术杂志，曾经是法国现代主义文化中的重要理论阵地。

对于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熟悉西方艺术史的读者耳熟能详的是一百年前20世纪初的野兽派、立体派、未来主义、表现主义、至上主义与构成主义、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相信不少读者也了解当时的荷兰风格派以及未参加现代主义流派但活动在当时巴黎的像莫迪尼阿尼、郁特里罗、夏加尔和苏丁等被统称为巴黎画派的艺术家及其艺术特点。但是却对这期间的纯粹主义鲜有知晓。纯粹主义运动虽然只持续了七年，但与奥尚方共同开创纯粹主义理论的让内里(Charles Edouard Jeanneret)随后更名为勒·柯布西埃，让他们二人的艺术思想以建筑的形式享誉世界。

这说明在中国国内的艺术史界，对于发轫于19世纪60~70年代并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运动，了解的广度和掌握的深度有待进一步的深耕细锄，对这些流派和运动相互之间的影响和推进关系需要做更加清晰易明的史学辨析和理论梳理，由此才能够对一百多年前发生在西方艺术领域的深刻的思想变革有更加丰富和详实的理解。

阿梅代·奥尚方（Amédée Ozenfant）

其次，本书的作者阿梅代·奥尚方，既是法国著名画家，也是才华横溢的作家，他与马克斯·雅克布(Max Jacob)和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合作，创办《飞跃》(L’Elan)杂志，更与让内里（勒·柯布西埃）共同写出了阐述纯粹主义思想的《立体派之后》一书。他们两人更进一步的合作在跨度五年之久的主办评论性杂志《新精神》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正是这一系列的学术工作和理论准备，使得奥尚方在1928年出版了《艺术》一书，随后1931年该书以本书《现代艺术的基础》为名出版了英文版。在本书中他详尽丰富地阐述了他的纯粹主义理论，对现代艺术从纯粹主义观点做了最完全、最深刻的描述和阐发。正如埃利·富尔(Elie Faure)所说，这是一部“为明天的人类准备的书籍”。

奥尚方与让内里(即柯布西埃)创办的《新精神》杂志（L'Esprit Nouveau）

再次，关于本书的基本观点。在这部近二十万字的著作中，作者以他那优美娴熟的文学笔调，纵观横览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20年代现代艺术（包括文学、音乐、绘画、雕刻、建筑）的各种流派，从中梳理出一条清晰易明的发展脉络，指出真正的现代艺术并不是昙花一现的艺术，而是有着异常稳固的内在规律的，这种规律是处处并且始终深刻地影响了人类、构成了每种事物特性的共同性质。

因此，作者在该书中强调了艺术的威望和人的意义。他指出“如果艺术死亡了，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如果我们的本性改变了，它会死亡的。值得庆幸的是，悠悠历史遗留下来的遗物证明了它的永恒性。”

作者把探索这种人的意义作为全书的宗旨，指出这种被我们所有轻浮无聊之举抑制了的神秘而确定的潜能，是我们一切行为的基本原则，他宣称“永恒性是我的试金石”，是他解开现代艺术发展之谜的阿里阿德涅线团。

作者把蕴含于人类内心深处的巨大的“恒量(Constants)”（即永恒性）与心理学上的“向性(Tropisms)”概念联系起来。所谓向性，形象地说，就是长在地窖里的植物朝着阳光生长出来；或者就像人们看到黄昏会使人悲哀，遇到黎明会令人欣喜那样。任何事物，都具有一种向性，无论是有形之物还是无形之物。作者把他从“恒量”衍生出的艺术建立在“向性”基础之上，因而称这种艺术为“纯粹主义(Purism)”。

但是，作者认为纯粹主义不是一种美学观，而是一种超美学。之所以这么说，是意味着思维和行为不屈于个人的感受方式，但始终是“恒量”。所以，纯粹主义不是一种艺术形式，而是一种思想态度和一种方法。作者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种折中主义，因为它只遵从高尚的东西。因此，奥尚方给艺术下的定义是：“凡是使我们超脱出现实生活并且倾向于提升我们精神的事物，都称为艺术。”他接着补充道：“这样一个定义应该包括属于纯思考（无论是科学方面的还是哲学方面的）性质的主要艺术门类。为什么不呢？艺术不是一种具体的使用技巧的问题——那仅仅是解释剂。”艺术的确不是使用技巧，但奥尚方同时认为，艺术需要运用明确性和客观性，通过恢复被各种自由表达所纷扰的艺术的再现本质，来将当时盛行的立体主义引向深入和更恰当的境界。因此，奥尚方和让内里（勒·柯布西埃）之所以执意要推动纯粹主义运动的目的就清晰起来，即他们主张艺术的变革，但认为艺术的变革需要有规律和基本的准则，需要向历史中的永恒性致敬，而不是一味地否定。

通观全书，作者在纷繁复杂的现代艺术流派面前，始终秉承着追求创造伟大的艺术这一目的。在他看来，“伟大”在于要在精神上创造一种任何时代不曾获得的高尚性，或者纯粹性。从这个观点出发，他对现代艺术的内涵与形式做了深入的思考，并且声称要为那些“想要求得心灵与理智协调一致并且根据这种最慷慨的解释来证明自身的人”正名。

最后，我想着重阐述一下本书作为奥尚方纯粹主义艺术思想的最完整描述和阐发，对于21世纪当代中国的读者，除了历史文献价值外，能够具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众所周知，今天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在文化上被描述成是一个快速发展的碎片化的世界。所有对这个日益在时间上流变和空间上压缩的世界的艺术表现，都被认为无法完整地描绘出当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以往以风格的演进和流派的更迭为叙事线索的艺术史和艺术理论，在这个被称为后现代和当代的文化语境中城池尽失，而各种艺术批评方法和视觉文化研究在竭尽全力解释当下被冠以艺术名义的各类创作的时候，留给人们的更多是应用性的对策方案和一路向前狂奔的话语实验。

在这个以反对宏大叙事为时代背景的文化语境中，个体的艺术主张和微观叙事充斥着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的艺术创作。人们当然知道今天的艺术有其历史渊源；人们也知道在西方，当代艺术的发展是基于现代艺术的革命；一部分清醒的人们甚至还知道，今天的当代艺术不仅是对现代艺术的超越，而且还正处在新的艺术理论和思想重新整合和构建的矛盾、徘徊和孵化期。

也就是说，在深切感受到当代艺术蔚为壮观的多样自主、繁杂个性和喧嚣展览的时候，人们越来越希望对艺术的未来发展获得清晰和稳定的解释，渴望为艺术的生活寻找到可以辨析的基础。如果说，后现代语境中的各种艺术理论和批评方法以及试图整合各种阐释方法的视觉文化研究，尚难以为今天的人们勾勒出当下和未来生活的基础性和稳定性的文化准则的话，那么，回望历史，从后现代文化和当代艺术的前世去寻找参考答案，则一定是绝好的选择。因为历史永远有着许许多多惊人的相似性。

奥尚方和他的纯粹主义思想活跃的时代，西方现代艺术流派纷呈、宣言迭起，工业革命带来的科技进步正在广泛地影响和改变着当时的人们的思想意识，然而身为画家的他却能够身处潮流之中，以“人的意义”为宗旨，上溯人类历史，从文明之初的洞穴石窟壁画和手印入手，以大自然的运行规律为背景，挖掘艺术的根本要义，寻找艺术创新的源泉，并以此来支撑自己的艺术主张，为立体派为代表的现代艺术描绘出更加坚实的基础。

有鉴于此，今天纷繁和多舛的艺术现象、事件和活动的背后，一定有着无形而恒定的规律和准则，万事万物总是遵循着古老的“向性”而发生发展，再伟大的科技和再发达的思维，其实总是有迹可循。因此，犹如脱缰野马般一路狂奔的当代艺术需要从根本性和规律性的基础入手去思考和建构，而其最好的途径就是秉承现代艺术时期甚至更早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前人们的规律性和基础性的原则，以人的意义和宇宙生命为观照对象。

总之，该书内容广泛，以造型艺术为中心，几乎涉及了现代艺术的各个方面，不但从艺术、文学的角度进行论述，而且富有深刻的哲学思辨和科学实验性，还每每触及到时代的社会、政治和道德脉搏，是一部真正经典性的艺术论著，它的价值可与康定斯基的《论艺术里的精神》、《点、线、面》（中文版）相媲美，是我们了解现代西方艺术理论发展不可不读的一部著作。因为我们知道，在西方现代艺术家中，兼有理论思考和写作功力的人并不多，康定斯基算其中的一位，而本书的作者也是这为数不多者之一。先后主办过两种法国20世纪头二三十年艺坛中风云一时文化刊物的经历，让奥尚方比其他艺术家更自觉地站在了为现代艺术摇旗呐喊的写作位置上，而其异质性和格言警句性的写作，不仅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更为时隔近百年后的我们透过字里行间中所洋溢出的激情澎湃，去感受那个狂飙突进年代的历史真相，提供了大量翔实的史实依据和思考逻辑。

这部译著的出版，不仅为我们后人深入了解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里以法国为轴心的西方弄潮儿们的思想轨迹提供了第一手的史料，更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今天西方当代艺术的发展曾经有着百年前多少文人艺士从人类命运和宇宙生命的高度持续思考和创造作为基础。而西方的当代艺术，正是站在自己前辈几代人的深刻反思和批判的基础之上才能够发展起来的。从这个角度上说，《现代艺术的基础》，不仅还原了百年前现代艺术的思想根源，也溯源了百年后当代艺术的渊源。

时隔三十年的译稿能够面世于广大中国读者，作为译者我要特别感谢上海大学出版社常务副社长张天志先生。毕业于1980年代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的他，与我同为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我们有着共同的成长背景。他对中国和世界原生艺术的持久关注与推动，让他在第一时间就能意识到这部译著对于国内了解西方艺术史和艺术理论的重要性。正是他的慨然邀请和允诺，我青年时期的辛劳终成正果。我也要感谢本书的编辑陈强、刘阳和书籍设计师缪炎栩，他们在本书编排设计上的精心细致，原汁原味地保留和复原了英文原书中穿插和附录的大量手绘图稿、表格及图片，让读者能够回味和体会数十年前原书的纯正风貌。我还要感谢好友Louise CAI女士和程昕东先生，他们帮助我译出了关键性的法文诗句和姓氏名称。

需要特别说明的有三点，一是由于原书涉及到西方现代艺术的几乎各个方面，人物、事件、典故和地名等浩瀚繁多，其中大量与法国文化有关，为了方面中国读者阅读理解，我根据需要做了大量的译注，相信这将对读者今后深入研究大有裨益；二是为了与原书原注区别开来，本译稿在统一注释序号的同时，用“译者注”来标明中译本注释，未做标明的即为原书原注；三是原书极少数图片（主要是摄影图片）未加图注，为了尊重原书作者奥尚方的本意，中译本也未加图注。

从去年3月份开始，在繁忙的教学研究和主持、策划、参加各类艺术展览活动之余，我将原译著手稿重新审校并录入成电子文档交付出版，若仍有不足之处，肯望各界方家和读者不吝赐教。

高岭

2018年5月3日于由京赴沪校稿途中

5月6日修改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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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岭简介：

　　1964年7月出生。1982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哲学专业，1986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攻读中国绘画美学方向研究生，2005年获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美术学博士学位。艺术批评家、策展人，被国内美术出版媒体认为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为活跃、最有影响力的26位艺术批评家之一。

作者：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