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迁：过去的人常说绘画和人品有关，就是指一个人如果品德高尚，他的画也一定高雅，反之，一个操守不好的人，就不能指望他在艺术中能有雅的表现。这些说法是有些真实性，不过虽然绘画的表现特质（指结构、意境、笔墨等等）不免多少反映出艺术家的性格，但它美的程度并不和人品有直接的关系。徐小虎：是的，董其昌身上有一种很明显的矛盾，在他的道德与艺术造诣之间……王季迁：是的，他的画极雅，学问很高，书法是一流的，笔墨在绘画中也是第一等的，但是据说他可能不是个真正的君子。徐小虎：沈周也是个极好的例子，他晚年的作品开始显得有些粗俗，可是他却是最能作为典范的君子。王季迁：沈周的笔墨不能说是俗，只是董其昌的作品比沈周的更雅，但是沈周比董其昌更称得上是位君子。徐小虎：我们谈了不少雅、俗的问题，能否请您就构图和笔墨来定义这两个名词？王季迁：我也请教过许多权威人士，请他们在口头上来说明这些观念，不过似乎每个人都被这个题目给弄糊涂了。现在我认为英文单词tasteful可以和“雅”这个字相当。“雅”不只是指微妙而轻淡的色调，大红也可以是雅，大绿也可以是雅，和它在整体中的作用有关。“雅”表现在一个人的行为、言语、举止和穿着中，它布满一个人的整体。徐小虎：“雅”翻译成英文通常是refined或elegant。王季迁：我可认为小孩子画里的用笔和气氛常是“雅”的……那么，小孩所画的能被称为refined吗？徐小虎：您要说“雅”是自然、天真、平淡、含蓄的总和吗？王季迁：我以为tasteful这个单词是“雅”最好的翻译，它存在于西方艺术和生活中，就像存在于中国艺术和生活中一样。以梵·高（Van Gogh，1853-1890）和莫迪里亚尼（Modigliani，1884-1920）为例，他们都是雅的，而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的形式和颜色上就有一点俗。我不敢对西方艺术做绝对的评定。可是在中国绘画中非常明显，雅、俗多半跟用笔有关，只是看你有没有good taste。徐小虎：请详细说明为什么董其昌雅而黄慎俗？以素人的眼光看来，黄慎的作品充满生动新鲜的观念，而且完全不迂腐，这在中国绘画中是绝少有而令人喜爱的一种成分。王季迁：我承认他的作品非常有表现性，但是用笔看起来却不像是出于自然，有一些功夫在里面，使他的作品显得造作。可是这些作品实在很吸引人，只是它是俗的。徐小虎：也许比较黄慎和八大山人会容易些，他们都是画花鸟且具有创造力，不是吗？徐小虎：我懂了，您相当地肯定。那么您要说黄慎的构图也是俗的吗？徐小虎：关于他那不平常的表现性又是怎么回事呢？它是少有的呀！王季迁：表现性是一种作用，与雅、俗因素无关，非常有表现性的同时，也能够具备雅，比如八大山人。至于黄慎，他的用笔和表现都俗，甚至是他的构图方式—他用的比例、风格、片段……徐小虎：除了用笔本身以外，您会因为黄慎用了重叠的笔画而贬低他吗？王季迁：不会，八大山人也用很多重复的笔画，但黄慎则是笔墨本身就糟透了，不论其表现性，他的用笔充满了人为的技巧。在人物画中，顾恺之的笔墨是雅的一个例子。徐小虎：哪一幅？是大英博物馆里那张所谓的“顾恺之”吗？王季迁：《女史箴图》，那张画当然极雅。后来的陈洪绶虽然跟较俗的蓝瑛学画，却也达到了大雅，可是王翚跟王时敏学画，王时敏极雅，但王翚却显得相当俗。徐小虎：我认为中文与英文里对“雅”的最好解释，应该是“不俗”、“不通俗”。古籍中说“雅”时就是在逃避“俗”，我们读到艺术家与评论家拼命地、着急地逃开“俗”，比一心一意注意“雅”花了更多的心力。＊本文选自徐小虎，《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王美祈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
作者：光达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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