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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亦刚(1974 年生于江西赣州,中央美术学院书法理论博士)
当我们尾随着蜿蜒的等待队伍,慢慢地进入平成馆,再静默地等待在写满黑色文字的红色布条之下,终于缓缓与《祭侄文稿》一波三折相遇,此时一切已然成为遥空致敬鲁公的仪式。
感谢现代文明与博物馆,我这样的一介布衣,居然有眼缘得以亲睹《兰亭序》的褚遂良黄绢本、《大报帖》、《妹至帖》,以及鲁公的《祭侄文稿》。
——观展日记
记得我第一次看到神龙本《兰亭序》时,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被原作精致的小字所震撼了。同样,当我第一次面对《祭侄文稿》,多年来所读过聊过的关于这件作品的一切猛烈地涌上心头,但又像什么都无法具体想起。
而此时,每个人仅仅能注视大约五秒钟,便不得不移离展柜。工作人员在不停地提示观众移步向前。
身为煌煌名作而尺幅偏小,这种例子在书法史中比比皆是:《兰亭序》,纵24.5 厘米,横69.9 厘米;《祭侄文稿》,纵28.3 厘米,横75.5 厘米;《韭花帖》,纵26 厘米,横28 厘米;《黄州寒食诗帖》,纵34 厘米,横119.5 厘米。
然而,这小小的尺幅,比如《祭侄文稿》,居然又能包含着如此巨大的能量,使人在千载之下,悚然动容。
为什么我们在当代难以再看到动人心魄的书法作品?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从另一个问题开始:在书写历史的变迁之中,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首先是书写实用性的丧失。书法业已转换成为纯粹的视觉艺术。
表面上看来,书法获得了更加纯粹的“艺术性”——书家可以一心专注于书写线条的反复雕琢锤炼,以及作品空间的苦心经营,显得比历史上的所有书写者更具“专业气质”。
然而,专业化的背景之下,一个甚为严重的问题也同时出现:我手写我心的传统,还有人间的温暖与悲喜,被当今的诸多书家丢掉了。
在过往的岁月中,无论是朋友间往来的信笺,或是有待修改的诗文,都带着每个书写者的气息与温度。正如邱振中先生的准确描述,书法不仅仅是复杂线条构建的视觉世界,更是与书写者自身密切相关的语言传达:
中国书法中最伟大的作品,都是日常书写的产物。如王羲之《丧乱帖》、颜真卿《祭侄文稿》,前者是一封信,后者是一篇文章的草稿。这种并非为欣赏的目的而创作的作品,能够最大限度地保留作者书写时精神活动的轨迹。换一个场合,作者也无法再写出一件同样的作品。
这种无法重复的书写,赋予中国书法一种意识所难以把握的特质,种种富有神秘意味的传说即由此而来。今天,我们当然会对作者的一切如何进入作品、观众又如何从作品中读取这一切提出疑问,但前人对此深信不疑。人们普遍认为,一个时代的字迹,能够反映这个时代的兴衰,一个人随手写下的字迹,能够反映他的气质、性格和命运。无意识的日常书写中的表现,成为中国书法史重要的支点。
面对日常书写传统的失落,甚至可以决绝地如此判断:在当下,绝大部分书家的书写与内心之联系已经被切断了。失去现实世界的支撑,所谓专业的书写开始变得苍白无血。
其次,观看方式的变化同样不可忽视:二三好友相聚,小几上展卷细赏,这种曾经在历史上占据主流的品鉴方式已经逐渐淡出。书家的舞台几乎已经全部转移到了面对公众的展厅,因此之故,尽管绝大部分书家并不熟稔亦不关心西方现当代艺术,然而现代艺术的展览方式却影响着几乎每一位书家的创作。
当书作进入阔大的现代展厅,空间的压力使得书写者主动放弃小尺幅的作品,代之以动辄六尺乃至八尺的巨作。以展览为目的书写大字时,书写者的心理还会发生变化,往往会趋于夸张与表演。尽管中国书法传统中并不乏表演性的出现,然而表演性却只是作为书法多个面向之中、并非不可或缺的一维,而远非当下这种普遍性的存在。
于是,戏剧而夸张的浓淡枯湿对比,做作的空间构成与平面设计,在各种展览之中屡屡出现——这一切,使得书家变得像费尽心思的拙劣平面设计师。许多经典作品中往往无意出现的笔墨效果,或者涂抹痕迹,也变成了当今书家熟练操作的各种套路。
展览改变着书写者。此外,以尺寸定价的书法市场,也在影响着书家的创作思维与习惯。
按照书作的面积来计价是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然而,这实在不是个合情合理的衡量标准。同样一首诗,写成大字便可以比小字更加价昂,尽管写小字很多时候甚至包含了更多的细微技巧。
书写从日常生活中脱离,变化成不自然的表演以及以利益为目的的算计——这是书法界的悲哀现实。与此同时,现代艺术中关于个性张扬以及情感表现的理论,又早已经潜移默化成了诸多书家的集体潜意识——这里就埋下了书法创作的困难之雷。
一方面,如前所述,创作者脱离了日常书写的坚实大地,头重脚轻;一方面,观者以及书者都将书法家定义为艺术创作者,情感与个性成为行走江湖必备的标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许正是日日夜夜麻木抄写前人诗词,同时硬逼着自己表现情感与个性的诸多书家所不得不面对的巨大困境。
远离了实用而日常的书写,现代书家的“创作”常常言不由衷,举步维艰;而情感的传递方式,已经从传统书法中的情动于衷、和风细雨,变作故作姿态、摇旗呐喊。
当我们在博物馆直面我们悠久而温暖的书写传统,是否能够清醒地想起:我们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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