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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1 09:09
秦一峰近照
一、生命只是短暂的喧嚣,死亡才是永恒的宁静
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第三乐章,马勒《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是他常独自聆听的曲目。那种向尘世深邃、缓慢的告别,不是悲伤忧戚、也不是勇敢面对,而是对死亡庄严的面对与深刻的理解,他喜欢这种从容沉静。本来,生命就是一场缓慢地告别。
对死亡的艺术表达,蒙克一生的作品都弥漫着它的味道、勃克林描述过它的意象,赖少其弥留之际的笔墨搅动过那里的冥河……,无论音乐或绘画,艺术发展过程所历经的宗教情感、公众情感、自我情感、私我情感的表达,都是在稍纵即逝的生命过程中以潜藏的离世心理,将个人对生命过程的思索和感悟转化为人类群体的生命感受,艺术既是承载与传达这种情感的载体又是凄美高亢的挽歌。
生命的过程只是短暂的喧嚣,而死亡才是永恒的宁静,甚至“死亡”的概念在当今频繁的表述中都日益苍白世俗。那么,死亡后之后无边的静默呢?相比咏叹自我生命过程的悲欢短促,秦一峰更欣赏于那些经历久远时光摧折而又残存至今的物象:陈旧的家具部件、腐朽残存的榫头,风化锈蚀的钉子,甚至桌面上不经意的一道裂缝,在他眼中都如惊心动魄的闪电划过长空,外物与自我之间,似乎有隐而不显的涓涓细流。艺术表达中,所有的外在探索最终都是对自我的追寻与重构,而在此过程中“自我”既是渡筏阶梯也是羁绊与牢笼。在绘画自我情绪的宣泄表达、将错就错的形式追求中虽然不乏异彩纷呈的偶遇,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生命感悟的呢喃自语,不是超越生命本质的阐述。相对绘画,摄影似乎更客观中立不易偏颇,这应该是他懵懂选择而又宿命决定的初衷。
在那之后十多年,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对“自我”的疏远与放逐。他以近乎自虐般的心态构建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繁缛严密的程序,以每分、每秒、每摄氏度量化制定各项工作规则;计算每一处微弱投影的灰值,抚摸每一个细小轮廓的起伏,以毫米级别的调整斟酌构图,以百余次的重复验算曝光时间,以吹毛求疵的苛刻挑剔微尘般的失误,在昼夜轮转的重复中殚心积虑,揣摩想象“他们”最终显现的准确状态,不断经历狂喜与与失落的天堂地狱,乃至对风雨晴晦、日照角度、天光强弱、室温变化等等一切都心怀敬畏,他想要以最严谨客观的方式呈现他心中期待的绝对真实,虽然这似乎面临悖论的陷阱!?
[ 20200419-13:29 雨 ]-铝框-1099x1368mm
二、微观具象的切入方式,展现出宏观而抽象的叙事内容
那天的展览中午11点开幕,清晨我就去了展厅,里面还没开灯,外面天色阴郁、晨曦初露的微光从临街那面玻璃幕墙溢漫进来,像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展墙都被刷成了40%的灰度,由楼梯再往下一层,光线愈发晦暗,那些灰色似乎与静谧的空间、停滞的时间以及尚未消退的夜混合成细细密密的灰雾,弥漫与笼罩着一切……,在身心俱寂的静默中,那些灰色的作品逐渐浮出迷雾,慢慢显现,若有若无,逐渐呈现微妙的影调、含蓄节制的形式,无可名状的轮廓……
从这些作品里可以看出他由早期对明式家具部件结构相对完整视角下美感的欣赏与再现,逐渐转为以非常规微距视角的贴近紧逼,并采取对立体感的压制、常态光影的削弱、黑白属性的反转等系列方式,将客观现实中“家具”、“部件”、“残件”、“痕迹”……等物件属性的概念标签逐一剔除,成功剥离物质表象的外壳并直叩揭示内在真实的窗口。
他从那些形体日趋衰变、筋骨尚未坍塌的物件状态中,提取其中无声对峙抗衡、摧折坚守的临界美感并将其转化为影影绰绰、优雅对抗的形式节奏;时空磨砺出的斑驳残痕以及明式素工制器文明中蕴含的人工机趣曾经让他流连赏玩,那种看似稳定的存留状态实则一如他摈弃的光影浮华同样会转瞬即逝,而今则淬炼显影为高纯度精神化的物象状态;榫卯、钉子、划痕等这些琐屑平凡的物品在微观具象观察方式的切入下,反转展现出宏观而抽象的叙事内容。在摄影技术的客观属性和自我意识的主观感受之间,具象再现与抽象表达?这是两难选择的泥沼:拘泥于摄影客观记录与再现的长处,则必将落入客套陈旧的形式语言范畴;而如果选择主观抽象表达,摄影较之于绘画无论技术语言与表现手法都捉襟见肘。对此,他在摄影技术手段中以“微创”方式只选取极小的突破点,又在对物象潜藏形式美感的采炼中将技术磨刃运用到极致,从而呈现了与具象、抽象之间不即不离的“物象+心象”同位叠加的结构。
[20200119 10:52 多云]-铝框-1368x1099mm
三、时间是一种物质而不仅仅是一个维度
耐人寻味的还有这些作品显示出堪比绘画的耐读性。摄影是对时间瞬息的捕捉,而绘画过程则是对时间反复的集聚建构。对流逝瞬间的截取既是摄影技术的长处也是摄影作品单薄不耐复读的死穴。
布列松( HENRI CARTIER-BRESSON )的“决定性的瞬间”意在凝固瞬间的形式美感试图对此予以填充;大卫·霍克尼( David Hockney )惊觉摄影中缺乏丰厚的时间元素后,则以不同时间维度、多视点拍摄然后交错拼贴的方式对时间和空间予以重构;杰夫沃尔( Jeff Wall )则借鉴古典绘画中叙事化的语言以及海明威文学中倡导的“冰山理论”,在场景中植入事件的局部而掩盖首尾,延长或拖慢阅读节奏。如果说时间是一种物质而不仅仅是一个维度,那么秦一峰则以漫长曝光中沉淀时间方式以及压缩空间、强化物象潜在形式结构等手法使得作品的可读性、复读性截然不同。
[20200205 11:18 晴]- 铝框-1099x1368mm
四、萃取物质中的绝对精神,超越死亡而寂灭不朽
令人流连止步、远观近赏的还有这些作品形式美感的阐述方式和控制能力上的精微超卓。当代西方形式主义艺术的理论代言人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认为美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也是能激起纯粹审美情感的唯一形式。这种有意味的形式不可能依赖对现实物象的再现模拟而达到,而是在纯粹抽象的形式中才能表现纯粹抽象的美感。克莱夫·贝尔的理论似乎启迪和概括了所有的抽象艺术,但是如何解释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那些现成的具象物件,如拖把、铝盒、铁罐中所呈现丰富形式意味呢?克莱夫·贝尔越过再现类型艺术的层面,领略到更纯粹抽象表现形式中那种“显性的,有意味的形式”,而尚未触及“隐性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艺术表现领域。如果站在“绝对观察者”角度俯瞰,万事万物中潜藏的“有意味的形式”无所不在。如果欣赏者有足够敏锐的审美视觉,就会欣赏和发现这种“有意味的形式”的存在,并能与之直接对话,甚至不需要借助艺术家作为“灵媒”,通过艺术作品的招魂来展现。抽象绘画作品中“有意味的形式”仅仅是艺术家以个体生命对生活感悟、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来呈现的方式之一,不能将这种“有意味的形式”当做艺术本质精神的全部。
那些作品中所呈现 “物质中的绝对精神”的形式美感,既不是物体自有呈现的、也不是他赋予强加的,而是超越表象与概念的束缚,外物与自我之间本质精神的交融映射。现代量子力学认为所有的物质都是能量与光的聚合,而人也不过是一团掺杂了意识的物质而已。这些作品整体所呈现的元冥澄寂不是栖止于情绪层面的平和安静,而是超越生命情绪的灵魂本质,平衡于存在与虚无、物质与精神、具象与抽象、死亡与永恒的临界点,一如浩瀚静默宇宙中已经冷却的恒星,存在和死亡了很久,如果死亡是万事万物必经的过程与形式,那么,这种形态则超越死亡近乎寂灭不朽。
艺术本质的精神实际上无所不在,正如禅宗中指明的“佛性”,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局限于以某种“面貌”示人。甚至不局限于艺术本身。无论一件艺术品的艺术手法与外在表象是什么,真正艺术品中蕴含的本质精神都是纯净的、纯粹的,是一种熠熠生辉的神性,所有的艺术品都是如此,这是艺术品本质精神的一致性。对这种纯粹的艺术本质精神的感悟,就是对心性与灵魂的慰籍与启迪,对自我精神与生命形式的升华拯救。
[20200413 11:10 晴]-铝框-1099x1368mm
五、在此之前他对摄影一无所知,经过多年的历练,他终于还是一无所知
对于摄影,他当初是一无所知而被自己蛊惑出发的。焦距、物距、像场、景深、感光度、银盐颗粒、药剂配方、灰雾……等等技术问题在他决绝无情的执着和施虐与受虐兼具的坚韧精神以及综上所述穷尽所有心血的反复试错中都已经得到完美解决。关于作品如何跨越种种桎梏并成功达至当前的结果?他在媒体访谈中关于长时间曝光、对物体的立体感的消除、强调线条属性、降低光线比例、反转黑白概念……等等零零散散介绍了诸多,但又等于什么都没说。倒不是他隐匿忌讳什么,而是他从不是制定清晰计划去逐个攻破障碍,他不运用逻辑而依赖直觉。他常说的“少做、做足”,就是在单纯的动机中挖掘前所未有的深度。摄影对于他而言只是随取随用的工具,在此之前他对摄影一无所知,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终于还是一无所知!而又无所不知。他从未仰望摄影历史上那些遥远星空中熠熠生辉的大师,他不沾染这一切,所以没有局限与背负。秉烛独行漫漫长路的上下求索对他来说无非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但是他异常冷静与清晰的知道要寻找什么。
而行之至此,耐人寻味的问题是:这些作品还是摄影吗?他对摄影技术苛刻极致地追求与反常态观察与呈现之后,摄影的常规概念与表现语言均被运用或颠覆殆尽。“摄影作品”、“摄影家”、“明式家具”……当贴上这些简单的标签,观者无疑又会坠入浅显的表面,陷入一种尴尬的轻慢与误读。
[20200802 11:56 晴]-铝框-1368x1099mm
六、艺术家与作品,谁创造了谁?特别是作品对自我超越之后
我总在想,无数个夜晚,在他楼梯间改造成的暗房里,在20℃的显影与定影液中,“他们”也是这样在他面前洇渗舒展、缓慢生长。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如招魂的符咒,记录着他们每一次显现的时间。真的是那一刻,他创造和见证了这种形态的诞生吗?也许,是在胶片显影之前?在胶片感光之前?在冥思构想之前,甚至在 “他们”附身于物体之前?这些作品所凝聚与显示出的时间长度明显超越了他的年龄,蜕尽了所有表象的束缚。一切艺术的核心目地,都是用最合适的表述语言,在呈现自我的表达中,完成对自身的超越。那么,在此之后呢?
博尔赫斯叹息:“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身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作者:邓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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