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现象。追根溯源，任何一个新现象的产生都是基于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制度等多元因素所架构的综合性环形进程。二十世纪60年代是一个集体性的时代，而出生于该时期的陈淑霞，她不仅经历过人头攒动的集体狂欢，亦经历过具备痛感现实的社会大变革。

随着1991年“新生代”画展的出现，一种更加关注个体经验的新艺术现实席卷艺术史进程。当前卫的思想扎实根植于现实的基础时，一种对于现实社会制度或当代人生存现状的探讨便跃然于画面维度中。纵观陈淑霞的视觉表达，不难发现无论是早期的具象写实，还是后续不断萌生的抽象语境，在其个体表达的脉络中都不断外延着独属于陈淑霞式的优雅与清醒。一种对于现实景观的真实心迹、一种对于表象背后的悠长体会、一种对于个体状态的执着探讨......统统在其不断流动的图式策略中化为可被“触碰”的色彩符号。

随着全球化侵袭大众市场，电子数字时代在科技不断更迭的现实中成为主流生态驱动力，不再具备单一实体身份的信息洪流竞相涌入人脑思维中，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入侵大众生活，将原本私有的表达情境附加上一个公共的情境身份。对于虚拟环境或数字时代所建立的新型交流平台，大众在接纳的同时也不禁产生困惑：这究竟是新技术所带来的形式革命？还是技术控制论下的“从众式”规训？这种市场里出现的“新现实”究竟是一种随机性的信息模式？还是一种被抽象化的无形精神？基于此，回看艺术维度被“新现实”影响而产生的“新表达”或“新形式”现象，究竟是对现有文化特征的反思？还是对物质流动后出现的“新选择”的无差别陶醉？

带着这些疑问重新观察陈淑霞的视觉表达，便不难发现无论是其九十年代以“原色”为代表的系列创作，还是后来以“虚实两境”、“山水间”为主题的视觉表达系列，或是近期的“边际”等图式构成的背后，都明确表达着一个个体在飞速发展的信息技术洪流社会中的“降躁”需求，亦展示着一种对于当代文化切身体验的主动探索，而这些则最终构成了陈淑霞源源不断的原创表达背后所运用的一种“无言”策略。不过多叙述、不过多表达；不过度陶醉、不过度欣喜。一种秘密的符号逻辑拉近了个体与景观现实的距离，形成一种真切的生命感悟。陈淑霞用一种传统的方式呈现都市文化景观、个体情感依托以及对于文化当代性中的“人性”或“纸性”的探讨。这种不断循环转换的创作心境亦促使她更加有效也更加自然的形成一种独具其个人特色的、观察现实的新方式。

对于身体感知和生存体验的具身认知是串联且具备跨界性的，这种丰富的具身体验亦横跨了陈淑霞所经历和创造的视觉图式网络中。对于风格形态的演进和变异，似乎也在流动的现实中不断重构和革新着一种身体经验。这是一场在透明社会中的自我对话、一场在可见和不可见的现实中对文化身份的探讨。亦是一场看似随意、实则需细细品味的符号“未语质感”。

首先，在具象的审美结构机制中，以陈淑霞在1991年创作的油画《粉红色的花》（布面油画，140cm×120cm，1991）为例。作为时代人的她，陈淑霞经历过激变的社会现实、感受过静谧的青春浪漫。新文化和新艺术现象搭建的“非局限”艺术平台似乎在那一刻构成了陈淑霞在文化流动进程中所发觉并把持的一种“真逻辑”。而这种“真逻辑”所基于的其话语体系的共通与普适，则更有力的展现了一位视觉创作者对于自身体验和作品核心要求的把控，对于自我完善和所见、所悟、所感的不断追求与落实。在陈淑霞《粉红色的花》的视觉呈现中，观者可以看到由色彩分明却纯粹明了的大色块构成的墙体和地面、互为个体亦构成一体的轻柔梦幻似羽毛的粉红色花瓣、伴随着倒影的透明纯净花瓶。一种具象却又包含着个体对生命和生活色彩独特解读的色彩图式组合，在此刻跃然于观者眼前。不同符号景观之间被陈淑霞建构出具备动态却依然简洁的平衡性。由“物”所带来的感受、由情绪所引发的瞬时情态，均在此刻的构画中令人愉悦。

《粉红色的花》不仅体现出作为视觉创作者的陈淑霞所把持的基本创作技能，亦体现出一种在浮躁社会现实的影响下，所令其推导出的一种喧闹中的宁静、浮躁里的慵懒。对于“自我生存状态”牌局进程的掌控度，恰恰在此刻成为了陈淑霞对于艺术价值的思考和对于现实双重性的辩证探讨。当然，《粉红色的花》在辩证探讨多元新时间、新现象的同时，也包含着一种对于“现实美”的呈现。当个体审美作为实体物质被呈现；当个体青春浪漫记忆作为一种新语境、新视域被创造性搭建时，个体凝结出的一种“生机美”、“独异美”便在一个互为悖论却又和谐统一的视觉现实中不断对抗、连接、分裂、融合......这就像当今社会的“矛盾美”一样，当整体性意识构成了“统一性”，一种群体体验使个性屈服，“美”与“非美”的边界在此刻就变得模糊又陌生。然而当人们仔细观察时又会发现，“一体性”并不存在于所有个体的本质呈现中，各自保持自身的思维自由、情感自由、生存自由、享受自由又分别建构出一种整体性意识中的自然矛盾现实。在彼此相互抵抗、相互超越、相互依赖、相互区分的欲望讲述中，构成以陈淑霞《粉红色的花》为例或是其个体审美叙事的自由又真实的逻辑。

再看她后来转型的无实体图式的抽象创作，比如《色欲》（布面油画，160cm×260cm，2014）、《深兰》（布面油画，48cm×48cm，2015）、《梅花》（布面油画，224cm×146cm，2019）。在其创造艺术角色的过程中，有组织却无实形的大面积色块成为陈淑霞新形成的一种视觉场域，并以此建构出一种新的视觉身份、新的对现实的思考方式。人们总是会对现实引发的焦虑进行热烈探讨，对于这一点来说，陈淑霞也不列外，但这种“不例外”中却又蕴含着些许不同。

她通过扎根于时代生活的透彻实践，展示对现实主色系统的具象感知。再通过对于图式美维度的多元建构，形成个性又自由的情绪实践。当企图突破审美和视觉界限的个体憧憬抽象出物质本身的意义、当客体的释放和实验弱化掉主体的具象秩序，一种消解时间、空间、物质形态的虚构意象便构成了陈淑霞抽象表达的视觉标识。在日常的相处中，能够感觉到她不是一个快节奏的人，亦不是一个十分热闹的人。

若一定要用具体的词汇语义形容她所带给人的感受，那么“无言的强大”与“升腾的宁静”则能够概括出她身体里所蕴含的能量、平静表象背后所积蓄的力量以及其抽象视觉表达所传达出的个体感受力核心。在陈淑霞所搭建的抽象色彩系统中，大色块的视觉冲击力是一种作为一名视觉创作者的符号创新，同时也是作为一名女性的敏锐感知天性。随着散漫、单纯亦极富想象力的笔触，以一种慷慨的视觉呈现力凸显自身奇妙的质感，捕捉实体社会的文化进程。

一种图式的自由和释放的情绪便通过特定媒介的有机呈现形成一种“非物质性”的抽象元素建构。如果说陈淑霞的具象创作以一种可被捕捉的实体的方式，形成了整体性中的差异美学。那么，在其极具释放力的抽象视觉表达的背后，则体现出了一种对于痛苦、美感、欢愉、压抑等一系列情感叠映的复杂体的质性感知。由现实本身所架构的一种客观的幻象，便在陈淑霞“去语言化”的图式空间中，形成一种形无所拘的“坦然实存”。

莫里斯·桑达克曾说过：“生命不仅仅意味着对每一样东西的占有，而一定还意味着比这更丰富的东西”。由于全球化发展、大众市场侵袭、技术洪流愈发猛烈所造就的当代社会的生活压力深深刺激着每一个个体心底潜藏的欲望。而对于视觉创作者来说，无论是在二维、三维、四维，甚至是多维或是未知空间维度的呈现范畴内，真实人的感官欲望和感观需求都纷纷促使其不断革新个体审美范畴、捕捉不同物象的象征本质，并以此形成一种对个体、群体或是市场的情感回应。

在陈淑霞的整体视觉策略中，能够觉察到其作为创作者体验现实的本能、对于主客体场域的反转式想象。如果说艺术与生活之间是不可分割的纠葛关系，那么陈淑霞所建构的艺术视觉和其精神维度便是对社会生活的再思考。她试图通过一种极具感染力的符号图像的呈现方式，拆解社会文化制度所描绘的“表象美”以及其背后“对痛苦规避”的现实隐喻。大众对于快节奏日常编织的“幸福之网”的重新审视，便透过陈淑霞视觉策略生产出的观念图式被表达、被呈现.......陈淑霞以一种现实化的表达方式，传达出个体对于生活状态的向往、反思和体悟。同时，她也以一种个体化的思维方式和视觉图像的构造方式探讨了快速流动社会背后所引发的群体性困惑......如果说视觉图像的存在，提供了新时期大众的审美诉求，那么陈淑霞由具象到抽象、由有形“房间”到无形视像的符号转换现实，则更有力的传达出一种由爱生发的、独属于创作者的真实与坚定；一种对于生存之道和生活技巧的切入与反思。

艺术从来不是一个作为逃离真实世界的避难所而存在的学科现象，而是一种不断变化、不断令人产生觉悟、不断建构多种双重现实的无形维度。由极具视觉冲击的图像或符号所引发的个体对于现实的抽象观察和切身感悟，以及大众对于情感和精神双重解放的新认知的形成，也许就是陈淑霞无言的慢精神、慢视觉背后未语质感的意义所在。

保留自身判断，将现实秩序与抽象梦幻叠映，形成相互浸润且丰富的视觉生命和个体话语体系，这便是陈淑霞......

陈淑霞

现任中央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美术教育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