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出生的江上越，无疑是一位细致且敏感的女孩儿。她说：“我珍惜擦肩而过的面容，尽管其中更多的是误解和错位，但毕竟是感悟人生交流信息的契机和开端。”

2021年12月18日，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在北京第一空间推出了这位来自日本的年轻艺术家江上越（Etsu Egami）的个展“一个误解的时刻，所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展览由建畠晢（Tatehata Akira）担任策展人，由杰罗姆·桑斯（Jérôme Sans）为展览撰文，展出江上越2021年最新创作的“彩虹”系列绘画。

这是一个有关“误解”的展览，但江上越却将之视为美丽的“彩虹”，拥有如此浪漫想象的女孩儿，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我们也借此与她展开了一次对话，聊起了她独特的成长经历与对艺术别样的感知：

艺术90后：雅昌艺术网 X 江上越

探讨自我的身份，是一个艺术家逃避不了的问题。

雅昌艺术网：你是一位经历非常丰富的艺术家，可否介绍一下你成长的经历，这些经历造就了你对于世界，对于艺术怎样的认知和理解？

江上越：我出生在日本，小时候和家人去过欧美等很多国家，还在海外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留学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和德国卡尔斯鲁厄艺术与设计学院。较长的海外生活经历也许是我世界观形成的重要部分，也是我艺术创作的基础和养分。

家人说我小时候在巴黎尽管语言不通也能和路人交流变成朋友。当时太小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但在长大后有时会突然蹦出几句来历不明的外语，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声音好像逃离了意思一直被储存在我的潜意识中。

在伦敦吃寿司，但味道就是不一样。在中国去卡拉OK，日本歌曲几乎都是山口百惠等上辈的歌曲。外国书店的日本书籍，《菊与刀》，山岛由纪夫，吉卜力等卡通，这些日本的象征与现在日本年轻人的生活环境有很大的差距。对我来说也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这种体验让我养成了一种从多种视点看待问题审视自己的习惯。日本印象中的中国，中国印象中的日本，存在着很多错位和有趣的现象。大学的毕业论文我通过在中国的学习写了《日本近代油画的启示》。通过对中国油画的三个主要发展阶段和四个主要流派的了解，反观日本近代油画看到了很多新的东西。

探讨自我的身份，是一个艺术家逃避不了的问题。长年的海外生活经历，文化传播中的变化和断层，自我身份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应该有更多的内涵。

雅昌艺术网：最早为什么会学习艺术？与家庭的影响有怎样的关系？

江上越：我家人很喜欢艺术，家里挂着很多画，还有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在国外一定会去逛各种美术馆看展览。小时候我自己很喜欢画画，我家人回忆说我去哪里，都带着一个小本子画画，去欧洲，美国的时候也是。幼儿园的旁边是一所画廊，放学回家时会经常去这个画廊看看。有一天正好是肖像画的展览开幕，幼儿园放学后我和母亲一起看展览，撞上艺术家正好在给观众画写生。看到这个场景，我也想画，我也在旁边拿个小本子跟着画画凑热闹。后来观众围着我看，说“你把他的辛苦，苦恼都画出来了。”

同时在父亲的引导下从小我开始学书法，喜欢书法的节奏感，一次性不能修改的过程。

虽然我母亲从小就让我学习英语，游泳，钢琴，跳舞，唱歌，也许想让我当音乐家，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美术的方向。

雅昌艺术网：在从艺道路过程中，有没有什么转折点？ 对艺术的认知经历过怎样的转变？

江上越：当然会有的，留学就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首先最大的障碍就是语言，即便我能听懂他的话，也往往并不明白真正的含义。比如我在美院上文化课，老师讲中国文学史，讲的很投入有时候讲讲笑话，学生有时候哈哈大笑。我能听懂他说的，但是我完全不知道笑点在哪里？所以这些对于语言的困惑，让我思考，激发了我对语言和交流的兴趣。

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学注重基本功训练，以写实主义基础上的写生为主，我回到日本和东京艺术大学的同学一起聊天，发现虽然中国和日本在地理上离的很近但是艺术的形态，艺术教育方式，特别是油画系，完全不同。 “东方油画”意味着什么？“亚洲的近代”有什么问题？让我思考。

说到油画我很喜欢北方文艺复兴，尤其是丢勒，我决定去德国。德国的卡尔斯鲁厄艺术学院留学让我最惊讶的是，开学那天，没有一个同学是画画的，老师问我你怎么在画画？大部分课程是考察性质的，课堂上经常有激烈的争论，还有电脑编程，用电路做装置等。当时有个课程是下乡去旧东德区域的废弃村庄，在那里考察被发现放射能的矿山。近一个月时间，我和同学住在同一个loghouse里，一早出去就考察矿山里现在的状态，用专用器材去听矿山中的放射能的声音，采访矿山的管理员，放射能出现前后社会的变化，采访村庄博物馆馆长，回到住宿地晚上老师还安排看纪录片，完全沉浸在放射能主题的1个月给我很多思考。启发我对社会的观看方式，艺术的意义需要更多的关注社会，更多的了解题材背后的故事。我现在创造也常常是从采访开始，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性质”的创作方式。

在欧洲，中国，美国，日本的生活经验，通过亲身体验、比较的方式，我更感受到艺术的国际性是非常重要的，要在更高的视点去看艺术的不断变化和文化本身的流动性。

雅昌艺术网：当初是如何下定决心要来中国学习艺术，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之后，与你对这所学校的想象有哪些差异？

江上越：在日本上高中的时候正好北京奥运会开幕，中国当代艺术的报道慢慢多了起来。他们的作品面貌和日本完全不一样，当时报道最多的是85新潮，中国波普一代的艺术家，很多艺术家用油画的方式受到国际上的评价让我非常好奇。当时我是高中美术部部长喜欢日本的近代油画，就决定去中央美术学院留学。

中央美术学院基本功的课程非常多，本科一年级我们去解剖室，学习肌肉和骨头的位置包括形状。课上真人模特旁边放一个骨架，作业就是画完人体，再画人体模特的骨架，感觉压力很大，每天熬夜画作业。东京艺术大学的老师看了我的作品开玩笑说“可以作为世界遗产”。

写生课的时候，央美的老师告诉我胸腔的第几根骨头忘了画。之前不知道哪里不对就觉得不舒服的作品，这样一改好了很多，后来我就拼命记骨头，写生时旁边就会画一个模特的头骨。

造型和色彩，日本和央美老师的判断标准相差很远。我内心也有很多纠结。我不愿放弃自己的感觉，也不愿放弃眼前的学习机会。我用最大的耐心让自己静下来，系统地完成了央美的学业，能够摸着骨头画抽象人体。

“误听游戏”

雅昌艺术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交流”作为你的创作出发点？作品是由什么启发而来？

江上越：2012年留学央美时就开始了这个创作主题，新环境的困惑被一个偶然的“误听”转变为正能量，很快地进入了“交流”这个很有意思的主题。央美的同学问我的名字“江上越”用日语怎么读，我说是EgamiEtsu，我的同学们觉得很搞笑。我很好奇，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像东北话的“一袋子米”。一个发音的两端链接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这个背后会不会有某种必然的关联？有没有更多的故事？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启示。我开始了“误听游戏”，关注了“误解”这个信息交流过程中的重要的值得探索的空隙，让我有机会透过这个“空隙”窥视人性的本质，反思“误听”导致的社会。

雅昌艺术网：目前，你主要的创作都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吗？除了绘画，还有从事其他媒介或形式的创作吗？

江上越：是的。艺术家一旦与适合于自己的主题不期而遇的时候，是很幸运的。不展开到最后是不会罢休的。

这是一个和我的经历息息相关，不断发展的主题。这次作品创作的过程会把我带到下一个问题，所以我一直是跟着我的作品一步一步深入地走下去。有一个隐形的脉络。除了绘画我也做影像，装置，比如我在北京的第一个个展就是在德萨画廊举办的装置作品“这不是误听游戏”。这件作品是来源于我的误听的经验，做了误听游戏，让参与者主动误取。我记录他们的声音和动作，最后通过装置的方式展示出来。在德国的个展“In to the light...”是我考察了德国的艺术治疗体验之后做的装置作品。伦敦的个展“对话400年”是我研究日本和英国的交流史所创作的装置作品。

最近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我们在哪儿？”群展中展出了我的影像装置作品“扑朔迷离”。这个作品是2019年在日本艺术家驻留时发现的中日近代交流的线索。服部亮英是1937-39年担任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北京美术学校的副校长。同时和齐白石和卫天霖等一起举办展览，和中国有着很深的渊源。但在中日两国都很少知道。我在日本找到了他的子孙。从他们的口述中了解到他的生活和家庭面貌，他的艺术活动在长时间和隔代传承中渐渐被遗失。装置中我用了多面镜子，影像在多次折射反射的进程中逐渐变得扑朔迷离。反射在镜面的影像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地局部被挖空，同时在另一个反射中局部又被放大。信息传达中的变异和错位，错乱的反射又暗喻着近代中日的复杂关系。

雅昌艺术网：你有过哪些展出的经历，重要的展览有哪些？

江上越：2017年德国个展“In to the light...”，2018年伦敦的“对话400年”，2018年我获得了起那也是艺术文化新人奖，创作了“对话4000年”，参加第二届媒体艺术双年展，2019年入围亚洲杰出艺术家Finalist，在香港的索福林艺术基金会主办的亚洲杰出艺术家展，2019年我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毕业展作品美院美术馆收藏。2020年被推荐参加了日本艺术界的登龙门VOCA展，在千叶市美术馆举办了项目个展。特别是在美术干举办了国际论坛，邀请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策展人Julie Champion，日本美术评论家千叶成夫，UCCA副馆长尤洋，我想引用Julie对我作品的理解“在江上越的作品中，最美的是，她把所有这些特殊性看作是一个来源，不仅是误解，而且是人类关系中的创造和财富。在这里存在着美。”

同年2020年入围了前泽友作基金会的CAF奖，2021年作为年度最年轻的艺术家被选为福布斯亚洲30岁以下30人精英榜，在纽约前波画廊举办了个展“脸书”，巴黎个展“社交距离”，香港白石画廊个展“一期一会”，台北白石画廊个展“彩虹”。

2021年被日本文化厅选为杰出艺术家去纽约考察，和MOMA，大都会博物馆，古根海姆美术馆的人交流给我了很多启发。

典型的“日本战后第三代当代艺术家”

雅昌艺术网：目前，你与日本的白石画廊、中国的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建立了合作关系，之后，你对个人的职业规划有怎样的想法？

江上越：是的，这两家画廊都非常支持我，特别是在疫情之下做展览我不能到现场，感谢画廊工作人员对我的支持和信任。

我认为艺术家最重要的就是创作出好作品，我希望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在创作中。

在文化厅派遣的纽约期间我见到MOMA的Samantha Friedman，Dia Beacon的策展人，古根海姆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的主策展人John Carpenter一起探讨日本的美术史，他们谈到现在村上隆，草间弥生都是日本战后当代艺术的第二代，其实战后当代艺术第三代已经开始兴起了。第三代艺术家不拘泥于国家符号、标签，通过个人的亲身经历，探讨人性，探讨人类共同命运，具有很强的国际性。第三代艺术家大多有着海外生活经历。

美国策展人认为我是典型的“日本战后第三代当代艺术家”，这个概念启发我很多。Dia Beacon的策展人说第三代艺术家崛起的现象不只是日本，是全球性的动向。

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大学邀请我做讲座，前泽友作的艺术基金会采访我时也谈到这个内容，我希望自己作为第三代艺术家给同年代人多做一些贡献，亚洲协会Asia Society也请我做了全英文的讲座，这个讲座视频可以在这次唐人个展中看到。

在交流的灰色地带看到彩虹

雅昌艺术网：在此次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展览中，有哪些比较重要的作品，希望分享一下？

江上越：对我来说这些平面作品不单单是一幅画，更是一个装置，我认为每一个作品和空间呈现的展览更像是我的一个作品。“彩虹”是我一直在探索对于“交流”的象征性语言。我们常说的“误解”和“固执”之类的是错位和平行的交流，也是一种重要的交流形式。这些不仅是共存中的互相尊重，也是自我启示的重要契机。当我们凝视这种距离感和不确定感的时候，交流的本质也许就会慢慢浮现出来。这时我感到在交流的灰色地带看到了彩虹，“误解”的瞬间，出现的往往是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这次由于新冠疫情，日本多次宣布紧急状态，不便外出。我把自己关在日本的工作室，完成了这次个展系列的作品。在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被隔离，而互联网上的一些信息像蝴蝶效应一样传播开来，搅动社会。即使是文字和绘画，也逃不过信息传递的变异。疫情期间让人与人，国家和国家看不到的界线浮现出来，明显化。

我对交流的探索，更多是对于“误解”的探索。人的“认知”是什么?其实这个作品跟我在2016年首次北京的个展“这不是误听游戏”有着深深的关系。这些“误听”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差错却反映了你的职业，成长背景，潜意识，甚至是DNA...。所以“一个误解的时刻，所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

雅昌艺术网：近期在创作方面有怎样的思考？接下来有怎样的创作或展览，以及学习的计划？

江上越：每次创作的过程，都会为下一次的创作做铺垫。这次草间弥生美术馆建畠晢馆长、巴黎东京宫Jerome Sans和十和田市美术馆馆长鷲田梅陇为我的个展写了文章，给我的启发也很多，有反省更有新的灵感。希望抓紧时间把这些感受反馈到新的作品中。关于展览，谈不上计划，看艺术机构的安排。明年会在日本的美术馆有个展，巴黎和瑞士也在策划我的展览。

江上越：一个误解的时刻，所有的面具都掉下来了

2021.12.18 - 2022.1.15

策展人：建畠晢

文章：杰罗姆·桑斯

展览致谢：东京艺术智库

地点：当代唐人艺术中心 北京第一空间

作者：罗书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