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彭剑的画，就喜欢上了。

抓牢我的，不仅是“图像”，更是整体沉淀后激起的智性火花。那些灰扑扑的玻璃窗、斑驳磨损的线装书、五彩斑斓的玻璃瓶、重复出现的魔方、忍不住想摸的鸡蛋、每撞一次就变大一点的水果…都不仅提醒着生活的细节之美，更警醒着时代变迁中的大道之孤。

这或许便是当代艺术家细腻又单纯的内心所思。既深蕴繁多纠结与碰撞，也藏有诸多消解与共赢。或许，所谓创作，便是反复厘清自己、寻觅独属的艺术之道吧。

彭剑 "常规观相术"个展现场

近日，彭剑最新个展《常规观相术》亮相杭州天目里游牧画廊，囊括绘画、装置与影像等在内的14组36件作品又一次实践了自我刷新。环目所及，执拗又温和、任性又静谧，皆童趣仍在、巧拙并济，且富含苞之旺盛生命力，如何能不喜？

杭州之城

算来，《常规观相术》已是彭剑第九度个展了，但因是在杭州举办的首次个展，故而意味深长。

对这座城，彭剑的情绪是复杂的。

一方面是“近乡情怯”。虽非杭州人，但求学、成家、立业等人生大事都在这里发生，重要的亲人和朋友等也都在这里。如何把最好的自己给最重视的人看？自要尽心尽力。

入展厅首件作品《顶天立地》便足够惊喜。双木间一颗真蛋隐喻生命初始阶段的巨大受力；《柳成荫161222006》可关联他2019年中国香港Galerie Ora-Ora个展之名“柳成荫”，这次是新绢本上的再次革新；《局部》（2021）旁是新创装置，与阔大落地玻璃窗及窗外次第起伏的高楼交相辉映；《规间局》系列源于展墙，特制画框与画面联结为一，完美契合既有墙孔；《迷宫》（2018）置于柜中，柜门左右互推皆可，更增迷感；时长60秒的视频《生长》首次出现，据空间定制的声音萦绕索怀，气质独到；部分早期代表作惊艳聚集，如《一米以外》（2010）、《山内山》（2014），《奇局》（2017）、《赋影》（2020）等，它们交互激荡又彼此安抚，是痕迹，更是勋章。

彭剑 《柳成荫161222006》 布面丙烯  221 x 141 cm x 2  2022 

彭剑   《规间局》 #7 & 12   40.5 × 26 cm  32.5 × 24 cm  手工纸 胡桃木 金属  2022

彭剑 《生长》  视频截图  尺寸可变  2022

除却作品，彭剑亦将整体空间视为一件作品进行打磨：如因喜欢内部的高低起伏，特设了类似山水流觞的曲线分割；为规避射灯直达，特加入镜面以引光，不仅观看清晰，更借用园林借景之意象；甚至因为喜欢原有墙面，便据墙色搭配合适的木框色…这些基于对生活物的细腻感悟，与作品中的窗户、书、瓶子等整体线索一脉相承，天然契合混凝土气质的当代现场。

“这个展览我有很多尝试性的做法，确实比之前感觉更活跃，面貌更多元。”

当然，这些心思都隐在细节里。给家人的，无需花哨。

另一方面，则是“托物言志”。除了坦诚，他更期待藉此表明自己孜孜以求的内源诉求：找到自己，以及从事艺术的终极理由。

彭剑是名80后，作为社会急剧转型的产物，经历无数变迁的这代人一直面对各种各样的极端对比，太多的好与坏、魔幻与现实等矛盾持续并存，不确定性几乎成了日常。挤在时代夹缝中，他似乎总在时尚与传统、梦想与现实、浮华与自由间游离徘徊，

但要记住：矛盾才是一切发展的根本推力。时代更迭的彷徨与坚守，社会发展的困境和密码，正是这类“不确定”和“小美好”的反复揉搓，日常与理想的你来我往，才逐渐构筑起当代艺术家“彭剑”的前行秘诀。

因而，在杭州看彭剑的个展，情绪亦是复杂的。有惊喜与懂得，更有怜惜与期盼。因常年在外地办展，多数人其实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的原作。

此番遇见，实是机缘。

生活之核

“我选择的对象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因为常见所以会有生活的痕迹：破损、磨擦、凹凸不平都会让我很有触动，有想要表达的想法。”彭剑喜欢初见时“亲切而又陌生”之感，故无论是早期作品中出现的窗、书、积木，还是最新画作里频繁亮相的瓶子等，都源起写生过程中面对生活习惯的瞬间判断，持久琢磨后得以穿透表面，走进内核。

如他从2006年开始画瓶子，初用油画棒和水彩单个写生，对象以小巧香水瓶为主。后使用国画材料，题材也拓展到刷子、变形的橡皮、木夹子等。将废旧的器械零部件、瓶子和其他事物组合起来也是兴趣使然，但又觉得过于完整，于是选择把“瓶颈”单独拎出，与环境光线的丰饶生态同构“和而不同”的东方智慧语境。在此基础上，综合浮雕语言与多元材料对比，实现了语言的独立。这些当代碎片通过透明玻璃浮现出的层层幻影，隐喻着人与机器的复杂关系。

“对我来说，每天看到丰富的信息会有不同的感受，那是不是可以再去找另外的东西？自己也不太确定，只是尽量去找，但会在原有基础上寻觅，不会天马行空。”这类纠结又追求完美的倾向让他需在很多地方设界，但从未放弃寻找通融路径的可能。

“我从事的是视觉艺术，对‘看见'这件事印象很深。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乐趣，小东西也有小众的欢愉，我关注的静物其实就是我的投射对象，那些容易忽视的对象细节很丰富：瓶子的变化、书本的磨损、窗户的灰尘、玻璃上淡淡的蓝灰色…这些真实而细腻的元素都是时代的缩影，很多人可能不会在意，观众也只会觉得美，但我会努力表现出它们‘微妙'的生命力。”

视觉存于平面的最重要理由，便是艺术家对图像背后意义的理解。彭剑藉由自己的眼手，表述了个体对宏观宇宙和微观世界的理解，那些严格遵循中国传统绘画流程的灵动秩序，绢痕与稿迹的自然反衬，某些手性勾连的自然展露，看似抽象实则真实的积木、魔方、彩色塑料球等，都是生活不同切片的不断重叠和沉淀，渗透的是视觉呈现与精神维度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平面存在与客观世界千差万别的迥异，方综合而诞无限的艺术可能。

东西之外

彭剑成名甚早，且声名“远”播。

2013年自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后，他就在中国香港Ora-Ora（方由画廊）举办了个展《格物》，第二年在北京蜂巢当代艺术中办《规间局》，之后基本保持每年一场的频率自我翻新。

“我学传统艺术出身，但生活在当下，那我做艺术的理由是什么？我很清楚：没人知道未来，我们也不可能回到古代，因此就需要吸纳与转化。”

本质而言，彭剑的艺术实践是源起东方审美体系的当下创作，既非纯粹意义的传统主义者，亦非单纯性质的当代艺术圈人，而是深汲传统精髓和当代气息并为己用的独立个体，吸收、拓宽与深耕，最终呈现出某种全新的视觉图像。

中国绘画对未来智能发展的重要启发是彭剑前行的核心力量。如在他眼里，“书”是现代印刷产物，常见又颜值时髦，但重要是里面的文字。它在现实环境中积灰了，变脏了，破损了，萧瑟感忽然而至之际，才成为合适的艺术承载物。

“但如果只是简单地画，那它本身的厚度在哪？我一辈子干这个事情的意义又在哪？我希望找到持续绘画的理由，希望它扎完根了，还能生根发芽。”

因此，他同时坚信：文化要往前走，必须吸收新能量。工业化是人类社会前进的关键转折，西方现代艺术是精英文化转向大众文化的重要阶段，在杰出哲学家、理论家的同行下，人类借助工具重新梳理与世界的关系，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国外学者用西方语言研究汉学很棒，但始终无法与我们血液共鸣，而我们则容易把价值固定，惯性地保持安全思维。因此，现代艺术对创新的推崇对中国绘画有重要借鉴意义。”

彭剑  《迷宫》 宣纸水墨设色  70x105cm x2 2018

内心澎湃的彭剑不愿只打安全牌：“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有限，我们需要积极参与其中，不能各自封闭，画地为牢。这或许就是西方当代艺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过程中需要被融合的原因。”世界的普世价值本就是和而不同，诸众既有各自的行为规范，个体和区域亦能和谐交流。“我喜欢过去，但更希望讲好今天的故事。讲得好不好不知道，但至少要先大胆地讲出来。”

这非刻意强调但潜意识流露的表征就是个体对存在的本能反应，过程单纯，但根基恒定。

况且，“选择”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作者：邹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