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关中农村，少时受为民间画工的父亲影响喜描划，上中学后随县上几位老师学画，高中念完回家种地，其间受市、县恩师提携常被选参加美术学习班。一九七八年春入西安美院国画系读本科暨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了几年教师，一九九一年调入陕西国画院。现今头上顶了个一级美术师的大帽子，论起可算上知识分子了，可总不敢认可，总觉得自己是个农民，是个硬挤进城又入不了城的农民。根扎泥地挪不动，那种童少年的拔草、拾瓜皮、拉土、起猪圈、打麦、搓身上汗泥条与惧怕随时有可能被补定成地主成份的心理感受会时常泛起。我思味着我走过的路，感悟到似乎一种艰生的命运已浇铸在我身上。人说爱忆旧成不了材，看来我算其中之一。
　　画画干啥，习以为常认识画画就是为好看，让人悦目赏心，好看悦目就是美，不少“专家”都是如此理解与教训后学的。我曾认真地接受着此般教育，我也费力地思索。凡高直戳戳的目光，蒙克火烧云天般的呼叫，赵望云描绘劳动者的深情，石鲁写染山山水水的气与胆，秦腔戏中杨继业老将军沙场点失子的悲烈血性，贝多芬、冼星海震耳音符等都不是仅让人眼睛有好看、耳朵有好听的，他们都是在以自己独特的情感与艺术语言撞击人的心灵，表现生命、揭示人生。艺术原来有更大的意义与价值。
　　我视画画为延续生命，作为我在人世存在的一种证明。
　　我从泥地里挤进城，我狂喜过，但我没能久喜下去，我觉悟到了大跨度的人生差距。老父母亲流汗劳作庄田的身影醒示我作画不敢入轻娱笑玩状态。命运把我安排在亮示人生命运的艺术路途上。
　　国家是农业国。国人的命运就是农民的命运。中国国土阔厚，中华民族聪慧又极能承载苦难，特别是西北大塬属艰生地，环境熔铸我们不能轻松活着。这般土地、这等人生，艺术上应得多是大正剧大悲剧，不该多是风花雪月、无痛无痒讨闲人茶后观玩的闲物。我的画不想让人做雅玩之物，而是想同知己交心，真诚画出我个人的气与血，画出我对泥土的情，画出我对人生的感悟来。流行画之所以让我看不进眼，我觉得就是因甚至啥都有唯无气无情无血。
　　选择描绘对象，我顺自然地根落家乡泥土，那块土地上的人，景与综合氛围能提供给我突破点。我在泥土劳作中审视着父老兄妹们被重负压弯的腰、蹲圈的腿、变形的大骨节、苦累散架满脸泥汗，但却不怨天不怨地顽强不屈的挣命相，看见了其后透露出人类最美好的自强奋争的精神，那每一块土地，那每一间偏厦土房，每一堵老土墙，每一件农具、手工品，无不都是其勤劳智慧的结晶体、是辛酸艰生经历的见证物。我偏爱在艰生命运中顽强生存的最平凡的人物，体会他(她)们默默接受命运又默默抗争命运的人生感受，对他们我不是以局外人的眼光去静观，而是投入性地体悟当自己处于画中人境遇时能如何面对人生，如何适应生存环境。这种设身处地决非仅属同情与理解，而是凭此能强烈体悟人生的意义、人的价值、人性、尊严、权利、权力、社会与环境诸关系等与艺术密切相关的心灵深层的东西。
　　传统卷轴人物画让我最不满足的地方就是情太寡，味太淡，冲击心灵太弱，缺乏震撼力。今日的流行人物画作偏于小趣，失去大味，失却灵魂，失却了精神，促我走悟汉唐陵墓、敦煌河西的大魂大魄，再就是每日吼和秦腔大戏。陕西的秦腔戏长于表达人在面对大悲大苦时的大情绪，而不适戚戚哦哦的才子佳人，也非轻松娱乐的耍闹戏。我觉得这一剧种所选题材和她所表现出的感觉如辣、厚、浓、正、醇与原始味，在不尽顺耳的大土背后又深藏大雅，极适我心性。我爱从秦腔中听些许画画的道数。
　　我拟从自少年起并不轻松的生活之路和泥土上吃力劳作的感受中迁想笨得摸索寻找那种艰生的笔墨感觉。我对人生之路也是艺术之路的感悟是，只要你走在泥地里，你身后每一步都将拔出一个深深的泥窝。那种踏入泥地一脚未拔出另一脚却踩入更深，每一步都要用狠力拔出的命运感使我的画难以潇洒华丽，轻松愉悦，而需一种叠加、冲撞、泥水柴草黏扯不开的笔墨感。我曾学过不少那种缺感觉的流行套语，那种流利声腔、恰当词句、标准语序一切似无可挑剔，结果说成话无味或味不正或是别人已讲过多遍的老“正确”话语。我尽力克服与转换这种老惯性。我是一笨人，表述自然得笨语。曾偶得“笔精墨妙”颇适流行语系，只因无内在精神与情感，不能对味真切感受，便心里不自在手上奇痒，硬把那么“美好’’的滋润墨色多趣线条给弄得笔不“精”了，墨不“妙”了甚至画脏画死才心安理得。
　　真诚得感受，率真成语言。率真的语言一旦饱含了文化内涵就是个性化的艺术语言。我钟爱笔墨就是因为笔墨是中国文化的一种体现物，是作者人格、情感、学养与艺术感悟力的显示器。谁对中国文化的体悟有多深，谁的人格有多高，学养有多厚，情感有多浓，心性有多好，艺术感悟力有多强，感悟的面有多宽，笔墨载体能给予对应显示，掺不得假。从这点说，笔墨是抽象的，笔墨也是具体的；笔墨是传统文化，笔墨更具现代精神。
　　现代社会必然要有现代艺术，中国的现代艺术要从自己的传统文化大根上生发，是自己感悟到的一种演化，大开放地往前走自己的路就是了。我认定的中国画路是饱含感情与文化精神内涵的笔墨之路，盼望以笔墨在画中能率然生得一种大哲远见皆土语感的内现代气息，最不愿仿洋腔却说了个傻白话。不因有人悟不到、无法理解笔墨内美就抛掉自己最有特质也最值钟爱的东西。
　　窝居长安城北的我的想法是真诚自然地写画出自己的心气血来，不管外国人爱不爱，也不管北京人南京人认不认帐。就怕没看准自己，不自信地跟风弄的东西将来自己都不认不爱了。

1997年6月

作者：张立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