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纷繁绚丽与危机四伏的当代社会，视觉艺术如何进行创作？这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具有观察力和责任感的艺术家都面临的首要课题。为此，有人选择了写实风格的现实主义叙事手法来记录和反映这个充满困惑的社会，有人选择了抽象风格的形式主义叙事手法来折射这个社会在心理感觉上对人的影响；在选择的对象和主题上，有人直面周围的人群或者这个社会的某个阶层，而有人则将目光投射到大自然的风景或者具有象征意味的微观巨细；有人选择了平面的绘画这种久远的视觉形式，仍然希望通过对二维空间的营造来逼近现实世界本身，可有人却选择了三维甚至动态的影像来置换或者还原现实世界……也有一群人，他们在最近十几年中，先后不约而同地把创作的视点落在了与我们有着许多共通之处的动物身上，或者诉诸画面，或者借助雕塑，或者集合装置，或者假以影像。
　　孟涛便是以动物为形象展开自己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的早年学院教育，不仅追求表现自然山水的水墨笔意，而且花鸟虫鱼课程的学习，也培养了他观察各种生命体态的习惯意识。在他的创作中，大雁、野鸭和孔雀这样的飞禽，还有鱼儿和青蛙这样的水禽，是主要的题材对象。然而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鸟儿、鱼儿和虫儿，在孟涛的创作中总是以挣扎、突围、受伤、坠落和死亡的极端视觉方式呈现出来，一反传统国画中那些憨态乖巧让人联想起田园情趣的动物形象。无论是他的油画还是苏绣，画面构图动荡起伏，动物形象的坠落造成体量上上重下轻的危险感，与人们习惯的上轻下重的稳定感形成巨大反差。这些死亡坠落的雁群孔雀，从画面空间中急速跌落，细长的脖颈，凌乱的羽翅和溅撒的鲜血，刺激着观看者的动物性身体感官，挑战着人们所依赖的本能安全感。他的高浮雕式雕塑在构图和空间处理上，利用三维空间特有的空间体量挤压和堆积，制造出令人窒息的视觉效果。而他在沙发上创作的装置绘画，因其凌乱翻飞的动物形象，则全然改变了沙发原有的安逸和享受的功能，让人难以落座或者坐落不安。
　　在表现动物挣扎、受伤和死亡状态方面，孟涛从早期追求雕塑肌理质感的超级写实手法，逐渐摸索出一种带有传统国画书写痕迹的油画语言，拉丝般直接的笔迹，一方面准确地捕捉到飞禽翎毛的光泽，另一方面带出了它们的生命体温，而伤口、内脏和鲜血的表现，则强化了绚丽外表与脆弱肉体的矛盾冲突，看后令人为之扼腕。对于动物内脏器官的表现，是艺术作品激起观看者情绪高潮的关键之处，被砍戳和掠杀的飞禽，裸露着蠕动、缠连的血肠，泛着拉丝般的光泽，它们的鲜血淋漓在羽毛深蓝幽绿的衬托下是如此地无辜和无助，生命中最珍贵也脆弱的部分已经被剥离和暴露，生命已然气息全无。孟涛用他极富表现力的笔势和色彩，将生命与死亡、生长与杀戮的视觉暴力推到了一个高度，在这些画作面前，无人不为之动容。
　　为了将油画作品中颜料和笔触那种拉丝般剔透和颤动的视觉效果进一步强化，孟涛比较和思考了各种新的材料媒介，最终利用中国民间传统的苏绣工艺，完美地提升了他对生命与死亡的暴力美学的视觉表达。白皙的丝绸面料和苏州当地工匠们精湛的刺绣技艺，营造出丝线的光泽与形象表面的起伏相互变化、相互辉映的奇特效果，华丽与死亡相互交织的美学意图，得到又一次令人难忘的展现。考察孟涛的艺术创作视野可以清楚地看到，多年的艺术实践经验，使他早已超越和摆脱了当年传统水墨和工笔的有限领域和观念，获得了全方位理解当代艺术语言和观念的能力和方法，他直接选择孔雀的标本作为展出的艺术作品，就是他对现成品艺术在丰富自己的视觉语言形式方面的观念认识的最好证明。

　　这些原本与人类朝夕相处并且构成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的一部分的动物们，这些成为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骚客抒发胸臆和表达美好愿望的宠儿们，如今身首两处，肝脑涂地，落得这些的惨状，这究竟是艺术家的一时所为，还是艺术家的内心深处另有隐情？在美丽与摧残之间，艺术家究竟欲意何为？孟涛对动物的喜爱和呵护是出了名的，可他的作品中却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动物形象，我们只能将他的创作推延到个人偏好之外的社会层面，从人类社会的整体状态来思考和理解他的动机和意图。而当我们将视野放眼到整个人类社会及其生活环境的时候，就会体会到一位对生命充满爱怜的艺术家的真实意图：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上，人类通过数以千年万年的生产和创造，成为了主人，发掘和利用这个星球的各种自然资源，建构起一座座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修筑起一座座切断河流命脉的大坝，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树立起了人定胜天的雄心和主宰这个星球世界的意志。然而，在这场摆脱愚昧和匮乏、建立知识理性和丰腴物质的长期征途中，人类只是在不断地攫取，却从未认真顾及过自然环境，从未同等地对待过与我们一道生活的动物们，更从未思考过在堆积起如此丰厚的物质财富的同时，我们自己在生理感官和心理感觉上的严重缺失！爱屋及乌，不仅指关爱人及其所有物，更应该指关爱人所生存的整个自然环境，即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动物植物，人类与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有机和无机物同处在一个不可脱节的链条之中。无休止的掠杀和侵占，并不能保证人类理性意识的高度和水平，却往往伴随着自我感性感觉的迟钝和弱化。在视觉形式上追求生动淋漓的直接表现，通过空间的占领和现成品的使用，能够重新激活我们久已麻木的身体感觉，纠正和调整我们理性至上和征服至上这种单方面自我认识的片面性，恢复一个健全的生命体对生活环境各种元素和组成部分的感知力和责任感。
　　孟涛的艺术实践不拘泥于单一的艺术媒介，其开阔的思想视野和娴熟的艺术技巧，支撑起了自己面对我们这个复杂而困顿世界的视觉表现方式，其特有的油画手法和刺绣材料，表明中国当代艺术在选择人类社会共同关心的公共性课题和挑战时所具有的潜力和可能性。它同时表明，中国当代艺术的实践有着丰富多彩的表现形式和路径，其首要者为直面现实的勇气和责任感。但愿艺术家为我们营造的万千娇媚华丽的挽歌，不要继续发生在我们人类每一个个体身上。

2009年11月12-14日

作者：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