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长江，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象征，中华文化代代传承的载体。她以天造地设的宏大手笔，一撇一捺，在苍茫天地间抒写着亘古未有的自然奇观、文化巨制和生命乐章，激发着人们无数的想象，而悬念千古的长江源头更是引发人们无尽的遥望。

　　长江之源究竟何在?江流之初又是何等景象?这样的“望源兴叹”因1978年中国科学家对长江的“正本清源”而成为历史。此后，有关长江的各种影像直观地展现了江源大地上的深深峡谷、皑皑白雪、蓝蓝天空和茫茫群山。山水画家姜坤被长江源头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和生命意象撩拨得心驰神往。时至1996年他第一次踏上长江探源之路，深埋在他心中的这个愿望其实已酝酿多年。

　　清代美学家叶燮论及山川之美时说到：“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远奇险，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他进而指出：“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当姜坤背着行囊去触摸那片神奇莫测的江源大地时，他已是一个富有“神明才慧”的中年画家。这就注定了他的长江探源不是旅游猎奇，而是文化苦旅。因而，长江源在他笔下便自然而然成为笔墨的多重协奏。他的长江探源也就赋予了三层意义：是对自然长江的寻找，也是对水墨长江的探索，更是对生命长江的追问。

　　万古长江开始的地方，最是人们梦想的仙境。

　　长江源头就蛰伏在神秘的青藏高原中心——唐古拉山脉主峰各拉丹冬雪山西南侧的姜古迪如冰川。这片冰雪的圣洁土地，连同整个西南地区，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地理单元和文化区域。长江源在空旷的原野里，没有干扰，没有污染，没有浮躁，这里的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大自然赋予的所有有形和无形的都是纯洁。江源大地既是一块物质的圣土又是一块精神的圣地。其实，姜坤的江源山水画创作过程也就是他的身心承受江源高洁的自然清洁和精神清洗。据说，姜坤在长江探源之后不断地创作以长江源为题材的山水画，竟然驱除了纠缠于身的病魔，身体变得越来越好了。难怪，姜坤所营造的江源山水画显得特别的高洁。

　　通览姜坤的艺术世界，可以看到他对多种绘画题材都作过独特的探索。但他所有的绘画几乎都给人一种远离世俗和尘烟的洁净。他的《湘黔山寨》系列、《木屋春秋》系列、《烟雨洞庭》系列、《武陵奇峰》系列和《不息江流》系列都可以称作洁净的自然生态山水画。而其中以长江源为题的一批山水画更加注重山水的高洁之美。而这种高洁之美只有真正深入到长江源头才能深刻地体验到。姜坤的长江探源首先就是对自然生态高洁之美的探寻。“高洁”显然是超乎“纯洁”、“洁净”和“洁白”之外的更高层次的“洁”。

　　因了一种朝圣般的对长江源的神圣叩拜，姜坤通过水墨的烘托把高原上的白云、山谷中的烟雨和远处的雪山化作画面上美丽的“白银”，正所谓：“云净山浮翠，风高浪泼银。”即使飞瀑、清泉和河浪这样一些流动的水在他的绘画中也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珠玉”。更不用说那些河流、幽潭和平湖中清净的水了。它们或如苏轼的“倒浸九天河影白”，或像白居易的“一条白练峡中天”，或似黄庭坚的“银山堆里看青山”。这样的雪山、白云和流水无不让人感受到青山卷白云、绿水泛清波的高洁之美。

　　更宽泛地说，姜坤对江源生态的表现还体现在银白之外的另三种色彩：翠绿、天蓝和嫩黄。画面中水灵灵的翠绿、天蓝和嫩黄能让人仿佛在万头攒动的都市长街里听到一声清朗的高原牧歌，或在人流熙攘的沉闷空气中迎来一阵清爽的山野晨风。

　　神奇的是，那一块块翠绿、一抹抹天蓝和一片片嫩黄在姜坤的画中并不是很显眼，而是淡淡地晕化到由焦墨皴擦和勾勒出的山水主体形态中，因而具有些许水印木刻的神韵。在轻描淡写似的涂抹之中，那翠绿、天蓝和嫩黄反而显得格外的丰富和滋润，却又不失清透和亮丽。这便是姜坤用墨、用色和用水的过人之处。他的墨、色和水仿佛经过高原阳光的无数次蒸馏而变得特别的清透和洁净，因而画面总能呈现出如雨后青山一样的明丽和清朗。这也对应了他那白净的皮肤和俊朗的体格所昭示出来的超凡脱俗的逸气。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那些白云、蓝天、绿草和黄花在当今生态恶化的时势中几乎成了生态美的代码。然而，也只有经过姜坤心灵过滤出来的白、绿、蓝、黄，才能真正地“秀”出长江源自然生态的高洁之美。

　　二、远：长江源审美时空的建构

　　神圣山川，澄明心性。中国山水画的审美时空并非物质性的营造而是精神性的建构。这就要求中国山水画家必须做到澄怀味象、清灵观道。

　　姜坤的山水画尽管有着真实的地名，但并非真实自然物象的摹写。他所追求的“真”其实是真实的感受和真情的抒写。因此，他的《湘黔山寨》系列、《木屋春秋》系列、《烟雨洞庭》系列、《武陵奇峰》系列和《不息江流》系列所建构的山水空间是诗化的境界和脱俗的世界。这种真与幻的妙合、实与虚的相融使得他笔下的山水不能坐实去看。大体上说，姜坤的山水画可归结为两大类型。一为“山内山”式的深远山水画;另为“山外山”式的平远山水画。无论是“山内山”还是“山外山”，都基于姜坤强烈的山水感性和自然体悟。姜坤的山水画就像是“一本打开了的感性心理学”，让人感到“熟悉而又陌生”。可以看出，他山水画的技法和章法主要是从实际生活的感受和真实山水的感悟中获得的，倒是他的绘画观念和美学思想更多是从传统美学思想和文化精神中提取的。姜坤对山水画“远”的美学观念和技术表现都有独特的思考和探索。特别是，他以“平远”的理念和构图对长江源时空的审美建构，是颇有新意的。这堪称是他的“水墨长江探源”。

　　有道是：“河流唯远，水流顺直”。远，意味着神秘、难以触及;顺直，显示的是庄严、源远流长。长江源，展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气质，神秘得难以轻易接近。在距离大海六千多公里的雪域高原，长江仿佛从天而坠，狂野的水流带着初生的血性和莽撞，劈开山脉和峡谷，一路浩荡东去。长江的源远流长在天地间所书写的“远”字，不仅具有视觉宽阔的“平远”之味，而且带有岁月漫长的“悠远”之感。因此，长江源之“远”的艺术表现实际上就是高原山水审美时空的建构。这里的“远”必须具备视觉上的“平远”和时间上的“悠远”双重意味。

　　显然，姜坤要想画出水墨长江十八韵的关键技术便是“远的处理”。

　　北宋著名画家郭熙在其所著《林泉高致集》中提出了“三远”：“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郭熙的三远构图方法无疑给了姜坤不少启示。然而，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的“高远”体现的是从山下往上看的仰视感;“深远”体现的是从山前到山后的纵深感;“平远”体现的是地平线上横向高低展开的延伸感。显然，姜坤仅仅用郭熙的平远法还不能完全表现长江源“平远”的时空感。姜坤为实现长江之“远”的时空建构，进行了辛勤而又漫长的探索。

　　作为一个画家，姜坤对“远”的探索表面看来可能只是一种感性经验的把握，而潜伏在鲜活经验背后却是深厚的文化理念。姜坤试图通过水墨长江来表现东方哲学对宇宙奥秘的思索和“天人合一”的境界。姜坤“水墨长江探源”所昭示出来的这种“远”无疑是一种基于长江源感性存在的理性提炼。这种探索的新意在于地平线的上下移动使传统的平远所具有的宽阔延伸感增添了一定的纵深感和仰视感，更重要的是这种平远也带来了时间的悠远感。

　　因此，可以看到，姜坤的水墨长江画作大多为鸿幅巨构。像《巴颜喀拉》、《江河之源》、《远处的雪山》等作品就以全景式的构图、宽银幕的幅式、大开大阖的结构和气贯长虹的格调展现了江源大地鸿蒙初开的原始样态，为当代中国山水画廊增添了大风歌般的绘画样式。

　　三、精：长江源生命情状的抒写

　　苍茫天地间，水是万物的成因。生命的玄机和奇妙尽藏在这种晶莹剔透的物质中。长江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冰川中的第一滴水开始，就迈开了它的生命旅程。它实际上也就是大自然用亿万年的阵痛和沉淀所孕育出来的生命之河。因此，水被称为生命之源，河流被看作文明的血脉和摇篮。

　　据悉，两百多万年前，生命的迹象就曾投射在江源大地的自然奇观中。大自然因与生命的默契而为雪山冰川赋予了生命的壮丽。中华大地上的无数生命被千万条血管一样的细流连在一起，组成了庞大的长江水系，也织成了一张长江的生命之网。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探源长江既是探寻生命，又是追索文化;描绘长江既是表现生命，又是歌颂文明。

　　因此，当姜坤以娴熟的笔墨来描绘江源大地的壮美景观时，他不仅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激情而且在表现自然的生命光芒。姜坤在画山画水的无声而庄严的过程中，将个人的生命与江源大地的生命相谐和，以企求“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和其明，与四时和其序”的崇高境界。古往今来，山水画在中国总是被当作“天下变通之大法，山川形势之精英，古今造物之陶冶，阴阳气度之流行”，然而，这又必须借助笔墨才能为天地万物陶泳于我。深谙山水画奥秘的姜坤就说过：“在艺术的探索中，需要燃烧生命的激情和千锤百炼的功力，也要有真知灼见的睿智和沉着冷静的清醒。”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理性认识和高超技艺，姜坤在表现长江源那些与水相关联的生命情状时，的确是“精”到了极致。特别是他画中的点景人物，或浣衣溪边，或饮马岸上，或荷担过桥，或挑筐赶路，或立岸远眺，或牧羊山泉，或放牛河谷，都能折射出水的灵性、神性和人性。水在他的画中更像是精神物化的外现。怪不得，姜坤很喜欢沈从文关于水的妙语：“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的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构。”因此，姜坤画水绝非纯技术的施展，更有生命的投射和情感的投注。

　　细说起来，姜坤对长江源生命情状的抒写之“精”，主要体现在宏大场景中的精微细腻、简练明白中的精致韵味和奔放粗犷中的精细规整。这种“精”，落实到生命对象的选择上就是要捕捉那些富有鲜活感性的“精灵”;表现在形象的取舍上就是要去掉繁琐以达到“精简”;集中在绘画技法上就是要力求对生命表现的“精巧”。因此，姜坤山水画中的点景人物和动物往往是场景中心灵的视点。像《河洲放马》和《高原峡谷》中的人与马、《河滩》和《巴山行旅》中的人与羊、《武陵山下》和《峡谷风情》中的人与牛、《野渡》和《听泉》中的人以及《江河之源》中的牛，都是画面中最为精彩的笔墨表现之一。常言道，山因水而有灵性，水又因山而婀娜多姿，而山水因为有了人而更加生动。

　　可以说，姜坤对长江源生命情状的精巧和精简的抒写，实现了山水画山野之气与人性之情的相接、自然之象与文人之性的相通。

2011年6月6日于山水间

姜坤绘画创作简介

　　姜坤是一个治学严谨的画家，他从事绘画创作50多年。自80年代起他的中国画创作大体可分两个系列：“山寨行旅”和“长江溯源”。

　　“山寨行旅”是姜坤长期以来深入湘黔山寨，洞庭湖畔，“感受春华秋实的山寨生活和船中渔人的浪上生涯”他的“木屋春秋”“洞庭烟雨”等系列画作，即体现了他对自然的深切感悟和他的水墨艺术语言样式。他的这些作品已超越了所谓的乡土风情，而是表现人和自然的关系。尤其是在表现山寨木屋与人的关系上，更显独特的风格，是现代构成意识与中国传统笔墨的最佳结合，他用大写意没骨法表现对象，笔墨深入而不烦琐，潇洒而又有力度，显示出画家深厚的造型功底。画面既现代又朴素，受到业内同行的赞誉：“表现山寨木屋第一人”。这一系列中的代表作先后被《美术》，《国画家》《美术博览》《中国美术馆》等多家杂志和画集编录推介。2007年11月美术馆举办《山外山•姜坤 郑小娟画展》。

　　“长江溯源”是姜坤中国画创作的另一个系列，从1996年开始前后4次赴长江源头考察，历经15年，姜坤重点表现江河发源地青藏高原独有的气势和精神，从水墨与重彩交融的笔墨构成上予以探索，反复实践。

　　“江河之源”入编《中国当代美术1970——1999中国画卷》，1999年《美术》杂志专栏介绍姜坤的长江系列画“静穆”、“江河之源”、“巴颜客拉”、“春之摇篮”、“长河落日”、“江村烟雨”等8幅作品，并全文登载姜坤长江组画的创作谈《涉江漫记——长江系列画作》。此后再次赴长江源头，继而又创作了：“江源人家”“遥望巴颜客拉”“大漠行”“各拉丹冬”“藏羚羊的疆土”“七月的马多”等一系列有强烈的江河之源风采的作品。2009年10月中央电视台来长沙专访，介绍长江溯源的创作。2011年11月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精装画集《姜坤绘画系列——长江溯源》，同年由中南传媒集团主办《姜坤长江溯源绘画精品展》。

　　姜坤15年来倾情于“长江溯源”的创作，并非只是对中国山水画形式和技法的探索，而是投注着对母亲河的情感，投射着生命激情的对生命之河的感悟和赞颂，更是寄予着他对祖国，对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中华民族的深情厚意。

2012年-5月-11日   思语整理

作者：滕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