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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凡高

  欧洲之行最大的心愿就是拜访凡高,这个愿望藏在心底二十多年了。

  初识凡高时我十五、六岁,是一个住在湘西大山里热爱美术的少年。那个年代有一本小杂志叫《美术丛刊》,不知父亲从那里给我弄到了一本,正是这本书里介绍了凡高的作品与生平,就这样一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孩子与这位西方表现主义之父在中国西北部大山里,一个小镇上相遇了,且深深被他和他的作品吸引。

  凡高笔下所描绘的皆是平凡的人物、平凡的景色:自画像、吃土豆的人、邻居、朋友,一座小桥、一角街景、一片麦田。虽然是异国风情,却并不让人感到陌生、疏远。而他的绘画语言却完全与众不同,简洁有力的造型,灿烂的色彩,旋转的线条,颤动的笔触;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作品似乎能传达出一种声音,一种作画时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因此当我的视线第一次落在他的作品上时,耳旁同时有一曲音乐在响起,心便巨烈地跳动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是我一生中阅读艺术作品感受最强烈,记忆最深刻的一次。

  一个乡下的少年,没有太多的艺术知识,更不懂现代艺术为何物,只是因为向往那个被称为“艺术”的宫殿,便不顾路途遥远,不知疲疲倦地向它奔去。来到门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便看见了这幅奇异的风景,听到了这曲来自远方的天籁之声。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尝试着用凡高的风格作色彩练习。在没有老师指点,没有更多资料可参考,也不知凡高艺术的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作业的幼稚是可想而知的。但那是一种崇拜,一种向往。通过这种幼稚的尝试,有某种东西像血液一样注入了我的思想里。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我,必将一直影响下去。

  后来我走出大山,进入大学学习艺术。才发现有那么多年轻人和我一样热爱凡高,热爱凡高的艺术。

  那是个物质匮乏,生活简单的年代。光头粉与内粉粉便是穷人与富人的差别。年轻人只好把心思用在精神的追求与艺术的探索上,以此展示自己的个性和价值。凡高自然成了大家谈论最多的话题,人生追求的坐标。

  那时大家都在述说一个梦想:有朝一日披着长发,穿着半年未洗的衣服,叼着凡高式的烟斗,在巴黎街头一个下等酒吧里,要一杯苦艾酒,坐上一天,半天,那怕一个小时,用凡高式的目光傲视着街头来来往往,忙忙禄禄的红男绿女,此生便无遗憾了。

  流年似水。

  当年意气风华的学子现在都已过了不惑之身,很多人早就扔掉了当年视同生命的画笔。可是当大家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自嘲年轻时的幼稚与傻鳖时,眼角上一滴泪水早已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必竟那是人生的初恋,是年轻时的梦想与真爱。

  今天,机会终于来临。巴黎,我来了。凡高,我来了。

  巴黎没有让我失望,老城依旧是一百多年前的样子。

  凡高虽然主要不是生活在巴黎,但去过多次。他是在巴黎接触了印象派的作品与画家。至于他去过什么场所,做过什么事情,《渴望生活》中有所描写,这本书二十多年前我虽然看过多次,现在却记不大清了。

  在巴黎,我在目光所及之处寻找凡高的身影。

  我在巴黎的大街上寻找凡高。许多著名的建筑从眼前晃过。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华美而不泛个性,名贵的商品应接不暇,凡高是个外乡人,且长得土里土气,衣着邋里邋遇,言语表情,举手投足皆有一种似乎是天才独有的神经质。与衣着时尚,举止优雅的巴黎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虽然不经常出入这些场所,但我还是固执地担心会在宽阔的大街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会与他擦肩而过。

  我在巴黎的小巷里寻找凡高,窄窄的街道弯弯曲曲如迷宫,石头高墙笔直向上,露出如街道一样弯弯曲曲的天空。夏日的阳光金子般洒在高墙上,更显现出几百年风吹雨打才有的质地。高墙上开着一个个小木窗,几盆鲜花在窗台上争奇斗艳。小石块铺成的街面经过几百年的踩踏变得光洁润泽,发出迷人的光彩。我想这里是最适合遇见凡高的地方了,也许拐过前面的路口他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我在巴黎街头的小酒吧里寻找凡高。这是《渴望生活》中凡高最爱去的地方。也许凡高正叼着他的大烟斗,坐在某个昏暗的角落孤独地喝着他心爱的苦艾酒,一双忧郁的目光疲倦地打量着大街上梦幻般变化的景象。我多想邀一群朋友与他一起喝一杯我们无数次谈论过、渴望过的苦艾酒,给他唱一曲陕北 信天游,驱散他心中的苦闷与寂寞。

  我在塞纳河边寻找凡高。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按中国古人对圣贤的划分,凡高应算是智者。那他一定喜欢在塞纳河边行走,欣赏河水流动的姿态与河岸的风景。凡高的作品中也是经常出现河岸、小船、桥梁的。现在他是否坐在塞纳河边的某一处静静地写生,享受着画画的激动与快乐。

  我在蒙马高地的画家村寻找凡高。这里有来自世界各地不得志的画家。为了生活,每个人在一块一平米的地盘上或出售自己的作品,或给游人画像。凡高生活贫困,一定会来这地方试试自己的运气。但他作品那种起凡脱俗的风格怎能被人欣赏呢,加上他古怪的样子和脾气,人们一定很少在他作品前立足,或干脆绕过他的摊拉。“请给我画张像吧,大师”,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过去说。

  “你从哪里来,怎么跟我一样长着金黄色的胡子”。

  “中国,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你。”

  凡高没有让我失望,我在奥赛美术馆终于见到了他。

  奥赛美术馆有一个展厅专门展示凡高的作品。

  凡高生前作品无人赏识,靠弟弟的微薄支助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二十七岁开始画画,三十七岁离开人世,十年间画了大量的作品。生前只卖出一幅,死后一百多年的今天,他的一幅作品就拍出了过亿美元的天价。是上帝不知怜惜天才,还是另有更深的用意。“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展厅里陈列着凡高几十幅作品,《自画像》、《加歇医生》、《向日葵》、《风景》等等。进入展厅的时我带上早早准备好的随身听,耳边响起了“高山流水”的古琴声。潮水般的观众,嘈杂的人语便顿时消失。凡高老朋友一样向我点头示意,用温柔的声音欢迎我的来访。一如他的自画像,他有着硕大的额头,挺拔的鼻梁,坚实的颧骨和下巴。头发零乱,胡须粗造,让人最不能忘怀的是那双敏感而忧郁的眼睛。

  我们如兄弟般交谈了很久。

  我给他听“高山流水”,讲其中那遥远的故事;给他听“平沙落雁”,解释其中蕴含的诗意。他频频点头,“我懂,我懂得这音乐,懂得东方,懂得你来自的那个国度”。

  据说奥赛美术馆是由一座弃用的火车站改建而成,这是否暗含某种寓意:凡高的肉身已随最后一列火车去了遥远的天国,留下他的作品和灵魂在这里守候,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2004年11月19日于岳麓科教新村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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