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记却曲翁（潘伯鹰）有诗谓：砚池新浴莹如冻，挥洒霜毫宁殊众。晴窗风暖独坐时，为我临书意珍重。平生知己楮中令，韵若江梅谱三弄。忆昔丙子、丁亥之间，涛斋耽於“八法”“九势”，负笈忘返於泉塘，曾有缘得与文明兄同客於清波门外，相与过从，砥砺切磋。所谓迷惘时谏以诤言，有闲时接以清谈，困厄时相濡以沫，挫败时相援以手，浏亮雅适，逸韵宏深，时深驰系。其时兄与涛斋，皆血气方刚，好为月旦之评，亦遂有共撰《赵孟頫〈胆巴碑〉研究》，付梓於西泠印社一事。品忖当日之用心，年少志学，则一系乎人之襟韵高下，多恐“识不博而察未精，思仍滞而识殊陋”，逾远于风雅焉。敢以率陈，多有不可尽于语者矣。遂於其后，共约於乎毛颖书刀，欲溯流穷源，索隐探颐，闳中肆外，以求文与道具。而今倏忽之间，则十余载矣。余自杭城退居而后，游心於艺事之余，而入大黉，习小学，研经史。率尔操觚之外，妄欲以先贤自期，窥四部之学，欲以小学解六艺所品之目，以六书通小学养正之功。栖栖於朔风斜雨之间，即事穷理，前尘影事，恍若一梦，抚今追昔，曷胜感叹。而此十数年间，陈君息影於麓山之阳，教学相长，旅食，朝秉湖湘锺毓之气，安处一枝，夕处湎於古贤六书，磨砺撷摘，不落故常。日以古纸浇胸，涤炎氛而消长夏，清福高致，健羡无似。暇则秉笔六法，每每使流寓墨客，类经品赏，视之心折。其境若砚水新蒲，间含清老，清风拂栏，漫饰丹采。风力方滋，幽芳自散。

　　庚寅以来，余往来於京湘之间，数得兄赐所刊图版於长沙道中，率拥籀读以自适，批览取选，自行草而外，书丹刊石，率皆以篆籀、古文为主。於此圣远经残，至理於摧伤剥落之世。八法、金石，已多为谬窃虚誉、尚异射利之徒所不齿。而陈君不以此改志，乃收拾古绪，绝去时习。犹之梁园万竿，岂高吴中十亩；郇厨一壁，不羡异域八甽。余知君得闻吾言，必有所心会。

　　夫书者虽小道，功均造化，迹出窈冥，而寓道德性命之理，该天地星辰之妙，岂可以一艺之末视之乎哉？其为艺也，犹可藉以寻六艺之纲目，仓、史之幽邈，“导以天潢，瀹其融伏，五礼之仪像，六乐之动荡，五射之和容，五御之组舞，九数之环矩，尽可於书中推求”（范景中语）。观夫陈君，少治金石，知乎平正，神骨精华，跃之锋锷；复求籀篆，能於樸厚，鼎彝碑版，风云从指；而立之降，趋于险绝，厥用即弘，体象有度，焕若星辰，郁若云布。多可於宏逸中见飞动，如水鸣峡，如钟出土，感受深矣。戴东原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贯通，合诸道而不留余义，巨细必究，本末兼察”。习古人之书，不能为之发明，则亦勿附以丰其部，视之陈君，可谓有之。近世，潘公（天寿）倡导文人艺术，勿要三绝，而需四全（诗书画印）。唐张彦远论艺，更以为“得意深奇之作，观其潜蓄岚巘，危干凌碧，青飙满堂，水石奔异境与性会”。笔墨之胜，美即在兹。艺事自以磊落为高，点画更取离披为嘉。神不可见其盼际，意正期极於周密，不滞於手，不碍於心，真宰在胸，生气满纸。观山则情满於山，用法而意不囿於法。故知书、画、印之运笔，关捩相须，道通为一，等是同源。

　　诗曰：麝煤鼠尾南北禅，客慧狂花古今閧。妙将提按说点画，却以沉雄入飞动。敝庐他日要矜夸，更乞蛟龙缠屋栋。原夫两宋以降，八法维奥，归本性情，稽古入妙，用智不分。经明行修，开阖形制，学由默识，迹以心清，故能发为文字，照映简编。而每有合作，则戛戛乎出古人之外，肃肃然合於法度之内，精整中寓古横之气，劲健中含秀逸之韵，心闲手妙，婉转关生，是皆哲匠眇思。古贤所谓：立异标新，炫材扬己，君子不为；吾辈意与之迁化兮，非其人而谁与？他日倘蒙再览是集，再编、三编，当期必有在矣。文明兄亦当弗以消夏谭艺、品茗云烟视之。

辛卯岁在夏仲涛斋记于燕市北总布胡同32号工寮北窗下

张啸东

作者：张啸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