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耿明的画和他的创作体会，我头脑里不由自主地跳出“真画家”三个字。画家难道也有真假？有的。不过，这里说画家的真假标准不是会不会画画，而是能画出什么样的画。只有绘画手艺而缺乏对艺术认识和理解的人，只能被称为画匠，不能被认为是画家；能画出一般水平画的人，属于画家之列，但距离真画家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被人们称为“真画家”的人，是那些不仅有艺术技巧，而且是有抱负、有思想、有修养，并在艺术创作上有杰出成就的人。

　　耿明，60年代在安徽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受过良好教育，掌握了较为坚实的造型功力和笔墨技巧，于70年代健步进入画坛。他专攻花鸟、山水，擅工笔、写意，是一位技巧全面的画家。早期之所以多绘工笔花鸟，一是因为师承关系，在学院学习期间有优秀工笔老师传授；二是他认为现代工笔重彩容量之大，能吸收西画和民间美术的元素。他也深知工笔花鸟的短处：容易因不恰当的写真、写实而缺少神韵，造成格调媚俗。当时，作为青年画家的他，便注意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体悟绘画创造原理。为画好工笔画，他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不画别人画烂了的大富大贵题材，选择那些少为画家关注、品格朴实、有文化寓意的树木花草，如《朝露芳菲》中的文殊兰，《高木夏荣》中的广玉兰，《泡桐花》中的泡桐，《锦背云崖》中的高山杜鹃，等等。他从这些花草树木中发现和发掘它们的“精神状态”，或平易近人的质朴，或不畏环境艰辛呈现出的坚强生命力等有象征意义的品质。二是带着感情用心作画，反复酝酿立意、构图，努力使语言不落俗套，画稿几经修改、润色，有的题材画过多次，以求形式新颖、完美。在绘画语言上，大块色面辅以富于变化的线，写实造型结构结合饱满的色彩，以及注意气氛的渲染和意境的营造，形成丰满而大气、宏伟而秀丽，有鲜明个性面貌的画面。在当时还处于保守状态的我国画坛，这些手法新颖，承载了创新锐气的作品，曾经特别引人关注；今天，我们重温这些作品，仍然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说起修养，在耿明身上，除了绘画专业的造诣外，很重要的是他有广阔的胸怀和视野，对本国的文化传统全面吸收，对西方文化广为借鉴，在理念和技巧上采取广取博收的态度。他画过一幅题为《悬空寺》的水墨画，表现恒山的这座庙宇里供奉着儒、道、佛菩萨，表示我国传统文化的包容精神。在画面的题字中，他真画家耿明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邵大箴写道：“佛祖儒道居一室，华夏中西本可融”。应该说，耿明头脑里文化包容性的意识是非常可贵的，在当时以至现在，都是走在一般艺术家前面的。

　　反映在绘画创作上，早在工笔画中他便敢于和善于采用中西合壁的手法：适当地借鉴西画的素描造型和色彩，以加强画面的宏大感、整体感和视觉感染力。但是，画面上传统的骨线仍然占主导地位，形中有意，在传统国画情调和趣味中增加了新的元素，成为一种新体的工笔花鸟画。

　　其实，在耿明的心目中，工笔重彩与水墨写意只是形式技巧的区别，而在审美理念以至在形式语言中，都有共同的原理和要求，那就是都讲究理和情、形和神，重视实和虚，都属于中华艺术大的写意体系。扩大开来说，中西绘画的审美和表现语言，也是如此。传统中国画强调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古典写实西画中的高境界同样是神韵。耿明中学时期学习过油画，又对传统国画痴迷。他以为，国画传统博大精深，现代人承接和发扬它需要花大气力，也义不容辞，但继承和拓展的方法是从现代出发，重在精神的发扬，而不是用固有的观念和技巧束缚当代人的手脚。他说：“我们承接传统，正是为了发扬传统，而每一点滴的发扬都基于我们所处时代的真美所激起的种种感动。”这些真知灼见，驱使他不仅能打通工笔重彩与水墨写意的界限，能融西法于国画中，而且密切关注现实，从现实生活中获取艺术资源和创作灵感。应该说，这是他能在画坛驰骋才能，做出突出贡献的主要原因所在。

　　西画写生传入中国，推进了中国画的变革，但如何正确对待写生和运用对景写生的方法，这中间有很大的学问。传统中国画之所以式微，其中原因是忘记了古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教导，而直接采用师造化的手段之一—对景写生，使被传统束缚的中国画面向现实。但直接对景写生并不是师造化的全部内容，师造化离不开师心，这是不少中国画家容易忘记的。耿明用辩证的态度看待对景写生方法，他有很强的速写能力，他用速写描写的工地、山景、乡景，不论构图繁简，都不是把客观景象直接收入画中，而是通过认真观察、体验，画自己心中最真切的感受，寄物抒情，借景写意。颇有意思的是，1974年，耿明接受一件任务，创作一幅反映港口建设的水墨画，他到工地对景写生，寻找画眼，苦苦无果。由于交稿时限紧迫，他不得不连夜动笔，终于画成一幅受到大家认可的好画《新港之晨》。他从这件事中也得到启发，要创造一幅好的写生作品，不仅要观察实景，更要用感情体会，使其印象、感受烂熟于心，便能吐出心中块垒。

　　耿明说：“从艺40余年，我有一个最基本的体会，就是作画首先要自己感动，这种感动来自现实世界丰富和鲜活的真美。画画到了一定阶段，技术层面、理性层面的思维提升了，有时容易冲淡甚而丢失了原始的动力，即生活本身撞击作画人心扉的那种审美冲动，自觉或不自觉地落入套用现成形式语境的窠臼，使作品流于雷同或概念。我常常提醒自己回到最初的生动而具体的感受中去，一切升华都要从这里开始。”这些符合艺术创造原理的话，只能出自那些既有真正实践经验，又有思考的艺术家之口。他的许多水墨画，包括那些画黄山景色和皖南徽州民居的水墨作品，笔墨、章法近取赖少其、黄宾虹，远追新安画派诸师，但均以写心中丘壑为主旨，语言沉郁、苍劲而秀丽、丰润，韵味充足，传统笔墨的勾、勒、点、擦、皴、染，巧妙结合西画的形体块面和些许空间意识，还采用了构成法，在写真情实感中表现出诗意的境界，显示出独立的艺术风格。这是他自觉的追求，更是他艺术造诣水到渠成的自然流露，正如他自己所说：“风格关键问题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它是自然形成……设计一个风格，那个不是风格，应该叫花样或者样式。”

　　耿明的绘画创作成就和艺术见解，是这位诚实、勤奋、有悟性的杰出艺术家为中国画复兴和走向现代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他的绘画不满足于人们的赏心悦目，而希望给予人们以感情和思想的启迪；他从事艺术创作不是为名为利，而是为民族艺术争光。

　　耿明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作者：邵大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