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无论何时何地，每当读到这首古诗就仿佛打开了童年记忆的闸门，小时候的往事便如潮涌来，自然而然的勾起那遥远而亲切的记忆中悠悠浓浓的荷之情怀。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早期，赶上了国家最穷的时候，位于皖西北一座普通村庄里的老家，又是当时最穷的地方之一，然而那时候的我却几乎没有一点点穷的感觉，过的很自由很开心很丰富，脑海里所有的印象一直都是那样快乐鲜活、充满生机，悠闲中忆起往事浑身快感。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婀娜多姿的涡河由西向东缓缓流过村前，肥沃的黄土地上一年四季生长着芍药、小麦、玉米、大豆、红高粱，一派地地道道的中原风光。村的东边有一水塘，大约一亩见方，里面种有一大片荷，四周杨柳成荫。每至夏季，雨水渐多，塘中水满，小小水塘便成为村里小伙伴们玩打水仗的好地方。很多年过去了，那小小水塘连同那半塘的荷仍然记忆犹新。那荷梗子特别长，叶子特别大，颜色特别青，开的花也特别红，婷婷玉立，郁郁葱葱，煞是好看，风一刮便快乐地抖个不停，一块名副其实的动感地带。天热的时候，放了下午学之后，我和小伙伴们总要到这里来，脱光了衣服，跳下水塘，钻荷叶抓泥鳅打水仗捉迷藏，只顾贪玩，没有个尽兴时候，一玩玩到天黑是经常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幼小的心中喜欢上了水塘里的这片荷，感情之深异忽寻常，日积月累竟成为一种难舍难分的盛装。等到下雨，小伙伴们玩别的去了，我常常独自一人照旧来到水塘，来到水塘里的这片荷边，来看雨中这片荷的动人风姿。此时此刻，水塘里没有了平日的喧闹，只有我和水塘里的这片荷在这独特的日子里沐浴着独特的欢乐，和风细雨中的荷之舞是怎样的一幅动人情景哦，这样的雨，这样的荷，这样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美。有时候骄阳似火，折一把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挡热，这是小伙伴们常干的事，而我不仅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心头还往往会掠过一丝不快，甚至有点儿愤怒，那是不忍心见人破坏自己眼中的这份美丽，然而却也无能为力，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理由加以反对。后来，在城里上了中学，回家就很少了，然而每次回来，总要去看一看村东的那半塘荷，看一看它们是不是又长得特别长特别大特别红。离开老家后，求学在外，四处流浪，常回家看看几乎成了一种奢望，我和这片荷空间上的距离似乎是愈来愈远，而时间上的距离似乎是不见增长。多年之后又一次回家，又迫不及待地去了那老地方，杨柳多了一些岁月的皱纹，水塘还是那个水塘，却单单不见了那片翠玉般的荷，触景生情，流连往返，十分感伤。虽然老家的这片令人魂牵梦萦的荷永远地不见了，然而对荷的那种亲切却早已深深的刻在心底，永远也无法抹去，完完全全成为了心中的荷，或许还成为了所谓的什么情结吧。

　　几年前，追随着自己心中永恒的油画艺术之梦，我来到了杭州，来到了中国美院，从此在这块山青水秀，新潮开放，同时又有着极其深厚的的历史人文传统积淀的热土上一呆就是两年。其间学习读书之余，游览杭城各处名胜古迹，最爱的是西湖，尤其喜欢曲苑风荷。书上说，在我们神州大地上，有着许多赏荷胜地，而杭洲西湖自然是名列第一，著名的还有济南大明湖、山东微山湖、湖北洪湖、湖南洞庭湖、扬州瘦西湖、河北白洋淀、承德避暑山庄、广东肇庆七星岩、台湾台南县白河镇等许多地方。我也看过其中几个地方的荷，都很漂亮，各有特色，各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风韵，但比较而言，感觉还是西湖的荷更显生动。西湖的荷理所当然地披着西湖自身的风光，品种也稍多一点，非常之美，似乎已经达到荷之美的极致。我没有看到过更多地方的荷，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更美的荷，我想再美的荷也不过和西湖的荷一样美罢了。当然，这也仅仅止于一种感觉而已，其实，哪里的荷都是一样的美，只是因为环境心境不同而产生的感觉有所不同而已，所以，与其说西湖的荷更显生动，倒不如说荷在西湖更显生动。西湖之景致，孤山居中，林木葱茏，三向连绵，山是好山。千年冰泉，浩浩其延，滋苍润翠，水是好水。如飘如游，如吻如拥，暖暖融融，风是好风。密密柔柔，脉脉含情，不疾不徐，雨是好雨。西湖之所以拥有好荷，关键不就在于拥有好山好水好风好雨吗?西湖的曲院风荷确乎是古往今来观荷赏荷的绝佳胜地，四时游西湖，风光各不同，山水绝配步步景，曲院风荷最生动。曲院院内，金桂丛丛，水杉森森，曲径通幽，绿草如茵，亭台楼阁，傍水而建，水面浩大，视野阔宽，汪汪润目，苍翠扑面，一道曲桥，穿通对岸。游者或上楼阁登高望远，可见翠玉连绵，碧碧其观;或沿亭台近水揽怀，只觉清丽逼人，香气溢远;或立曲桥环顾全景，但感人行风劲，荷随视迁。或俯或仰，或平或环，风荷之貌，各得其妙。总的说来，夏秋两季曲苑风荷的荷最有韵味，此时的荷长得最为茂盛，颈高叶肥花多，此时的西湖时有小雨，恍兮惚兮，烟雨蒙蒙，光影婆娑，满眼生动，雨落如弹，珠光璀璨，南风如潮，万顷飘飘，置身其中，如幻如梦。在我眼中，曲苑风荷的那道曲桥也极有特色极富创意，湖面平而近圆，曲桥从中分之为两边，一边荷多水少、水在荷中，一边水多荷少、荷在水中，放眼望去，恰似一幅一阴一阳、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太极图，情景奇奥，天设地造，堪称曲苑风荷一绝，不知天为之者抑人为之者欤!因为西湖的荷这么好，我专程来此观赏的次数之多已经是不可胜数，大约数日一次，四季都来，连续一年，光是数码照片就拍了整整十个小册子，对我而言，真可谓相看两不厌，惟有西湖莲。虽然从小时候起就非常喜欢荷，但有关荷的知识却知之甚少，更没有深究过其中文化方面的深层原因。直到这次西湖观荷，多读了一些书，多走了一些路，才知道许多有关荷的事情，才知道原来荷也是起源于我们中国，才知道原来荷有那么长的历史那么多的分类，才知道原来已经有那么多有关荷的诗文绘画，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普遍的喜爱荷，才知道原来有关荷的事情早已成了一种文化。

　　在这段阅览有关荷的诗文绘画的时间里，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动和共鸣自始至终伴随着我，正是这种感动和共鸣最终帮助我了解了中国人为什么普遍的喜爱荷，为什么荷在中国能成为一种文化。面对一首首沁人心脾、慑人魂魄的诗，一幅幅清新空灵、气韵悠长的画，我的灵魂深深走进了一个自然单纯、宽大温馨、活泼生动、从容宁静、恬淡祥和、超越飘逸、静虚内形、慈柔内圣、宇宙有机、天地有情的精神世界。中国的诗诗中有画，读之如见其人;中国的画画中有诗，览之如闻其声。“山有扶苏，隰有荷花。不见子充，乃见狂且。”，“制菱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渉江采芙蓉，兰则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 彼诗彼文，以荷比兴，直指心性，志存高远，情纯意正，彰显着品格、情操、道德、意境，传承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的思想传统，体现着以天人合一的基本信念、格物知致的求知方法、象天法地的道德意志为核心内容的文化精神。吟之咏之，美文浸润，如切如搓，如琢如磨，如淘如洗，如铸如造，常觉胸中有新天新地。中国人喜欢的东西很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梅兰竹菊、山水剑玉，松柏雪荷，其宗旨无一不是正心养性、培育道德，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也，中山先生说，中国固有文明最伟大之处之一，就是心性之学，实在是真知灼见 、一语中的。据说国内有一荷花爱好者组织荷花协会，隶属于中国花卉总会，心向往之，可不知其是否愿意吸纳一位很业余的会员。我想，虽然专业知识不足，但我对荷的热爱总一定是够资格的。其实，正如荷花协会隶属于中国花卉总会一样，荷的文化也只是大一统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小小而有机的组成部分。不仅如此，所有产生成长在中华大地上的文明，难道不都是中国传统文化这棵参天大树上边一片小小的叶子，难道不都是中国传统文化这位擎天巨人身上一块小小的肌体吗?中国一般文化现象的背后有着多么深厚的历史人文积淀啊!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栽物”，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庄子曰：“与造物者游”，董子曰：“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九渊先生曰：“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阳明先生曰：“良知即是天理”，……这才是我们中国文明的根本啊!泱泱中华，立国之早，似同混沌，个性成形，亦在悠远，文明隆盛，有验上古，得天独厚，德被万代。中国固有之文明，博大而简易，深邃而单纯，雄浑而飘逸，生动而活泼，内在而超越，精致而明快，上合天道，下切人性。中国自太古一脉相传，从未间断的天人合一传统文化确乎是光辉灿烂、无与伦比、独迈千古、日月常新，其对于宇宙万有、天地人我的独特的思维方式，终极信仰、价值理念、道德理想、情感意志、审美原则体系，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宝库，也是中国艺术继往开来、开拓创新的源头活水。先圣先贤诲我谆谆，岂虚言哉!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在美丽的西湖边上，当我再次读着这首古诗时，仿佛听到一阵阵婉转曼妙的歌声，这歌声含着荷的清香，风一般飞越万丛红莲，缭绕在我的耳畔;仿佛看见一位千娇百媚、楚楚动人的采莲女郎，这女郎带着灿烂的微笑，划着载满莲蓬的小船，从大湖的深处轻快地朝我站立的岸边驶来……

　　乙酉年九月于杭州翠苑一区

作者：李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