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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绝大多数同行一样,我的艺术之路也是上下求索、坎坷不平,有过长期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学院训练,有过对崇拜的大师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机械模仿,有过站在所谓新潮前卫艺术的十字路口的徘徊彷徨,有过偶得几个小奖的沾沾自喜。然而,随着时间的延伸,荣誉感逐渐淡泊,新鲜感逐渐褪色,伴随着我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缺乏,一种飘飘渺渺的困惑。久而久之,自己的绘画不仅没有新的起色,反而逐渐失去内在的生机,甚而表达的自由,甚而表达的本身。西历一九九八年春,带着这种沉重得无法忍受的危机感,我前往法国巴黎国际艺术城,开始了为期半年的学习和游历。
在欧州半年的学习和游历的确使我受益匪浅,众多艺术博物馆的众多藏品让人大开眼界,顿时领悟了前辈们“目饱前代奇迹”“论画者不可不见古今名画”的教训。更为重要的是,一位在巴黎工作生活的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对我说的几句话,看似平常,当时却一下子就进入了内心深处,他说:“现在,你不要模仿任何人的油画,也不要重复自己过去的东西,就真诚地去画,自然就画好了。”就在这样的熏陶和启发下,以与已往完全不同的心态和思路,在巴黎开始了一系列尝试性创作。每次创作之初,面对空白的画布,我便立定主意,忘记过去,直面激情与冲动,跟着当下的感觉走,以最初的艺术直觉为支撑点、突破点,寻找技法与心灵的平衡。在有意识的忘记中寻求创新,在极其真切强烈的自我意识中谋求开拓。集在本册的所有欧州风景油画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回国以后,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一直紧紧抓住我不放,那就是,西方人在怎样画油画,西方人在画什么,西方人画油画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油画在西方究竟有什么前景?苦思静想,长夜难眠,有时候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有时候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我实在是弄明白了,那就是一定要彻底了解自己民族自己国家的文化传统。于是乎,面对自己的祖国,我开始了了解,开始了读书。于是乎,这一读就是整整一年,一年里除了读书什么也没有干,当然,也没有画上一张油画。于是乎,夜以继日地徜徉在“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吾道一以贯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大道上!终日与圣贤游,不亦乐乎?这时,我有了一个不小的梦想,什么时候能以一种中国精神一种中国气质作油画,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激动人心的情景!
艰难而充满快乐的闭门读书暂时告一段落,歇一歇脚,养一养精神,又踏上了油画创作的的不归路。首选创作的就是牛市,事实上这应该算是一幅酝酿已久、瓜熟蒂落的比较成熟的作品,也理所当然地代表着同一时期、同一风格的全部作品,正因如此,下面需要多用一些文字来详细地叙述一下它的创作心路和过程。
几间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茅草屋,里面一辆永远唱不完一个老调的大板车,外边一两口个大腰粗的水缸,墙上一排排饱经风霜的锄钯,一大群肥溜溜、热哄哄、嘴巴不停地吱吱错动的黄牛,……这便是我童年记忆里常住常玩、听不完新鲜故事的牛屋印象。这记忆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虽然时隔多年,昔日一情一景,今犹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每每梦中相遇总是心潮汹涌、万分伤感,或许此乃我之“牛屋情结”吧。是的,我深深喜爱北方的黄牛,喜爱它那一双大大的、温顺的、极通人性的眼睛,喜爱它那坚韧有力却锋芒内敛的双角,喜爱它那雄健阔大而能忍辱负重的身躯,喜爱它那大大咧咧、从容不迫的豁达乐观,喜爱它那“讷于言敏于行”的君子风范,喜爱它那温顺平和而一怒百兽皆惊的英雄本色,……毫无疑问,喂牛、放牛、与牛戏耍、看牛打架便成了我儿时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也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直到许多年以后的某日,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我才猛然醒悟到儿时对牛的情结其实带有浓厚的移情色彩,在其背后,那是对皖北故乡以及生活在这块热土上的父老乡亲的炽热深情。从那时起,我便有一种时隐时伏、愈来愈强的与老家的农民和黄牛相关的创作渴望,但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一日,有友来聚,随带一幅黄牛市场的照片,初见之下,心为之大动,创作这幅《牛市》的冲动即如黎明之朝阳喷薄欲出。然而,令人伤感的是,这幅黄牛市场的照片和我儿时的印象和感觉有着天壤之别,那时,牛和人的关系是自然和谐、亲密有情的,俗话说:“猫狗是一口”,何况在乡下身为主要劳动力的牛呢?依稀记得当年一牛生病,全家彻夜不眠、精心照料的情景,真是待之如子。而今天,照片上所显示的只是赤裸裸的、甚至能明显嗅见血腥味的生意买卖,想不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同一件事,竟有如此本质的差异!这在我的内心深处引起一种沉重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更加激起我的怀旧情绪,随着这种情绪的漫延和渲染,在不可名状的一种感动中,创作《牛市》的感觉缓慢地、清晰地呈现出来。
为期数月的《牛市》动笔后,历经酸甜苦辣、千辛万苦,创作之艰难,耗神费力远远超出了我原来的预想。有时,面对画布,脑子一片空白,心绪迷迷茫茫,根本找不到下笔的感觉,实有“山穷水尽疑无路”“眼前有景道不得”之痛感;有时,激情喷涌,落笔如飞,又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快感;有时,虽然思路敏捷、感觉清晰,但是举起笔来却不知所措,久久不能进展,勉强落笔也是不尽人意,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有时,高潮迭起,笔落如雨,数日不息,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有时,心情沉郁,淡淡伤感,落笔自然细腻委婉,笔收情尽,痛快淋漓,自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有时,情绪激昂、豪气纵横,笔触粗犷有力,又有点“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由于画的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刻骨铭心、闭目能详的故乡,由于最近几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频频接触,由于创作此画之前曾经有一年中国山水画教学经验的原因,所以在忘记过去、跟着当下感觉走的《牛市》实际创作中,我自觉不自觉地部分放弃了西方绘画的基本规则,包括其焦点透视、形式构成、实物比例、色彩对比、明暗关系等等,结果却出乎意料地使该画具有浓厚的中国绘画观念的特色,这是极其令我喜悦的巨大收获。在色彩上,此画以黑、白、红为主色,这既是中国画的色彩观念,又符合我的家乡——皖北地区实际的人情风貌;在布局上,有虚有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平和;在技法上,完全呈现出以“散点透视”、“平”“远”“俯”三视有机结合的形式构成,是以整体画面气势磅礴、宏大阔远,带有鲜明的一派浑沌气象的中国绘画特色;在表现上,也进行了大胆的用笔尝试,几乎所有画面也都是快速有力的大色块、大油团着色。在紧紧抓住绘画的中国元素的同时,尤其重点突出人、物及其关系诸表现主体的内在精神,“近不见物、远现其情”。我于创作间歇,也着意以厚重笔触表现不同自然质体肌理美的探求。
这就是牛市的创作心路和过程,这一心路和过程的夯实延伸,便成为以后整整两年所有作品一一走过的共同轨迹。通过这一时期的油画创作,我感受颇深,认真总结一下,大约有以下四点:其一,任何一种画,无论其最初产生自哪里,无论其现在使用什么颜料、器具和技法,只要其根本上是在使用着中国文化固有的美学、艺术要素,只要其根本上是在体现、表达、传递、彰显着中国文化固有的特质、宗旨、理念、精神,那么它就理所应当地被称作中国绘画。真正意义上的油画在西方诞生仅二百来年,就已飘洋过海在中国扎根落户,至于大面积地在本土繁荣起来,迄今为止也算有整整一个世纪了,然而在许多人眼中,油画仍然是西画,仍然是属于西方的东西,这是很不公正的。事实上,经过几代人艰苦卓绝的努力,油画在中国早已完成中国化的过程,早已实现本土化,早已融入中国文化的滚滚洪流之中,早已成为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自远古一脉相传、从未间断的中国文化天生具有包含万有、同化异质的神妙功能,一百年的油画怎么可以甘作异己另类、自绝于吾国吾民呢?况且,不站在中国文化的大视野上,什么时候才可以脱离西方概念的桎梏和藩篱、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创建自己的评判体系呢?其二,心为新源,新源于心。只有拥有真情实感,只有拥有心灵的本真感受,只有拥有心灵、情感和自然万物固有真理的合而为一,只有永无止境地提升灵魂的境界,才能够产生名符其实的创新艺术。如果没有这个作为创作本体的“心”之存在,那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派生而出的名副其实的“新”之存在呢?可以说,与时俱进,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创新是一切艺术之树常青的奥秘,而心则是一切艺术创新的源头、根本,如果没有心的开拓创新作为前提条件,一切艺术的创新就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庄子的“解衣般礴”、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石涛的“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其意尽在于此。其三,我的感受是,好的绘画理应是蕴涵着善意的感知在画布上的凝固,而更好的绘画理应是蕴涵着善意的感知在画布上的流淌。本质上说,绘画是文化的认知能力和表达能力的体现,其核心问题是文化问题,而文化的核心问题又是“文”的问题,有其“文”就必有其“化”,而画则只是“化”的万千之一种。因此,中国文化中“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那种深深浸透着虔敬庄严的终极关怀和道德理性的优秀传统万万不可抛弃,身为画者,弘扬天地善意,脊续吾华文脉,理应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其四,中国文化光辉灿烂、博大精深,对于天地万物有着无与伦比、独迈千古的独特的思维方式、终极信仰、价值理念、道德理想、情感意志、审美原则体系,这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库,也是包括油画在内的中国绘画进一步开拓创新的源头活水。中国现代油画如果要在中国获得重生而拥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如果不想成为西方油画史在中国亦步亦趋、味同嚼蜡的翻版和续集,如果想避免西方油画黔驴技穷、日趋堕落的悲惨结局,如果想要走出一条成功的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中国油画之路,那末就必须为之灵根再植并且灌注新鲜血液,那末走进中国传统文化并与之合而为一是不是一条可以选择的康庄大道呢?
时光如飘如飞,转眼数年已过,激情消退,活力疲乏,不由自主地又跌入新一轮的沉潜。回首巴黎归来三年的绘画,忽生一种新的视觉,一种对于不足的敏感。年年岁岁画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经过以上两个不同风格的创作时期,去巴黎游学之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缺乏、飘飘渺渺的困惑,又隐隐约约地回到心中。海德格尔说,每一位诗人都只有一首“独一的诗歌”,那么我想,是否每一位画者也都只有一幅“独一的画作”呢?默然仰望那位高处不言的天,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串问号,我那“独一的画作”在哪里,那另人开阔眼界、拓宽心胸的永远的巴黎在哪里?那阅尽世情、指点迷津的心中的长者在哪里?那推云拨雾、荡水舞山的激情和直觉在哪里?噫唏!天意微茫,人智难知,况秉常人之赋如我者乎!或许我那暂时告一段落的闭门读书的日子,又该抖擞精神继续上路了吧?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乙酉年四月于杭州
作者:李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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