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老态龙钟、满脸皱纹的茅草屋，里面一辆永远唱不完一个老调的大板车，外边一两口个大腰粗的水缸，墙上三四把饱经风霜的锄钯，一群肥溜溜、热哄哄、嘴巴不停地吱吱错动的黄牛，……这便是我童年记忆里常住常玩、听不完新鲜故事的牛屋印象。这记忆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虽然时隔多年，昔日一情一景，今犹历历在目、恍若昨日，每每梦中相遇总是心潮汹涌、万分伤感，或许此乃我之“牛屋情结”吧。是的，我深深喜爱北方的黄牛，喜爱它那一双大大的、温顺的、极通人性的眼睛，喜爱它那坚韧有力却锋芒内敛的双角，喜爱它那雄健阔大而能忍辱负重的身躯，喜爱它那大大咧咧、从容不迫的豁达乐观，喜爱它那“讷于言敏于行”的君子风范，喜爱它那温柔平和而一怒百兽皆惊的英雄本色，……毫无疑问，喂牛、放牛、与牛戏耍、看牛打架便成了我儿时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也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直到许多年以后的某日，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我才猛然醒悟到儿时对牛的情结其实明显带有感情移植的色彩，在其背后，是对淮北故乡以及生活在这块热土上的父老乡亲的炽热深情。从那时起，我便有一种时隐时伏、愈来愈强的与淮北的牛和农民相关的创作渴望，但一直没有找到相应的感觉。一日，有友来聚，随带一幅黄牛市场的照片，初见之下，心为之大动，创作这幅《牛市》的冲动即如黎明之朝阳喷薄欲出。然而，令人伤感的是，这幅黄牛市场的照片和我儿时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那时，牛和人的关系是自然和谐、亲密有情的，俗话说：“猫狗是一口”，何况在乡下身为主要劳动力的牛呢?记得当年一牛生病，全家彻夜不眠、精心照料的情景，真是待之如子。而今天，照片上所显示的只是能明显嗅见血腥味的、赤裸裸的生意买卖，想不到时过境迁，同一件事，竟有如此本质的差异!这在我的内心深处引起一种沉重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更加激起我的怀旧情绪，随着这种情绪的漫延和渲染，在不可名状的一种感动中，创作《牛市》的感觉缓慢地、清晰地呈现出来。

　　和绝大多数同行一样，我的艺术之路也是上下求索、坎坷不平，有过长期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学院训练，有过对崇拜的大师一招一式、一笔一划的机械模仿，有过站在所谓时髦前卫艺术的十字路口的徘徊彷徨。然而，这些不仅没有使自己的绘画有新的起色，反而逐渐失去了内在的生机，甚而表达的自由，甚而艺术兴趣。这次创作之初，面对空白的画布，我便立定主意，忘记过去，跟着当下的感觉走，在有意识的忘记中寻求创新，在极其真切强烈的自我意识中谋求开拓。为期数月的《牛市》动笔后，历经酸甜苦辣、千辛万苦，创作之艰难，耗神费力远远超出了我原来的预想。有时，面对画布，脑子一片空白，心绪迷迷茫茫，根本找不到下笔的感觉，真有“山穷水尽疑无路”“眼前有景道不得”之痛感;有时，激情喷涌，胸有成竹，落笔如飞，又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快感;有时，虽然思路敏捷、感觉清晰，但是举起笔来却不知所措，久久不能进展，勉强落笔也是不尽人意，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有时，高潮迭起，笔落如雨，数日不息，画面神韵天成，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有时，心情沉郁，淡淡伤感，落笔自然细腻委婉，笔收情尽，痛快淋漓，真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之神来妙笔;有时，情绪激昂、豪气纵横，笔触粗犷有力，画面效果层出不穷，真有“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之冲天气势。或许因为创作此画之前曾经有一年中国山水画教学经验的原因，在忘记过去、跟着当下感觉走的《牛市》实际创作中，我自觉不自觉地放弃了西方绘画的基本规则，包括其焦点透视、形式构成、实物比例、色彩对比、明暗关系等等，结果使该画具有浓厚的中国艺术观念和技法的特色，这是极其令我喜悦的巨大收获。在色彩上，此画以黑、白、红为主色，既符合中国画的色彩观念，又符合我的家乡——淮北地区的人情风貌;在布局上，有虚有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平和，给人以明快的“密不透风、疏能走马”的中国绘画感;在技法上，完全采用“散点透视”、“平”“远”“俯”三视结合的宏阔场面，属于鲜明的中国画法;在表现上，进行了大胆的用笔尝试，在强调绘画的地区性特点的同时，重点突出人、物及其关系的精神之主体，最终出现了“近不见物、远现其情”的介于客观写实与抽象表现之间的特殊效果。我于创作间歇，也着意于对如何表现不同材质肌理美的探求，并且也取得了自己感觉比较满意的效果。通过此画创作，我有两点感受深刻的经验之谈：其一，“新”源于“心”。只有拥有真情实感，只有拥有心灵的本真感受，只有拥有心灵、情感和自然万物固有真理的合而为一，才能够产生名符其实的创新艺术。否则，如果没有这个作为创作本体的“心”之存在，那么就绝不会有什么派生而出的所谓“新”之存在。其二，中国文化光辉灿烂、博大精深，有着无与伦比、独迈千古的对于天地宇宙万有的独特思维方式、终极信仰、价值理念、道德理想、情感意识、审美原则体系，这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库，也是包括油画在内的中国绘画进一步开拓创新的源头活水。

作者：李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