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浙派渊薮的福建，并不缺乏艺术的奇思妙想。吴文中、张瑞图、王建章、黄道周等闽籍大师所构建的奇幻山水，在中国绘画史上，至今闪烁着熠熠光辉。闽地奇异的碧水丹山，在“师造化”观念的引导下，往往用来解释这些艺术大师的创造，从而削弱了其应包含的人文价值。在我看来，晚明福建画家的奇幻山水，如梦如幻，从而在梦的层面上，实现了某种文化的视觉呈现。

　　我的同事林煜峰博士，使我得以了解福建山水的“梦的传统”。他出生于福州，曾住大梦山麓，抑或纪念故土，抑或眷念某种文化，他后来作画，往往以“大梦山人”自署。据他说，其地山势起伏、林壑优美，北面有摩崖石刻曰：“大梦之阳，墨池汤汤。林峦苍郁，烟霭相望。”如今，“墨池”遗迹荡然无存，这更增加了他对古代梦山的向往。“墨池”与“梦山”，是互相呼应的绝好地名，山名为梦，或言其奇幻诡谲；水曰墨池，则彰显来自文化的力量。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古代，文人透过墨池汤汤的潋光凝视倒影其中的梦山漪影，手中柔翰轻毫的余墨，在淘涤池水的同时，也染青了这片以梦山为名的山林倒影……水光梦影，激发了多少的艺术情思！

　　在中国文化中，“梦”是在同“觉”的讨论中所产生的，庄子所谓：“且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也。”鸠摩罗什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因此，“梦”常作为对“不清醒”者的批判。金圣叹所谓：“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南柯一梦，黄粱美梦，饮仙缪曲演红楼梦……梦塑造着中国文艺由沉迷到觉悟的叙述模式。另一方面，梦的离奇、沉迷、放纵以及对逻辑的背叛，从来被视为一种精神自由，被赋予了独特的艺术的力量。画史传贯休画罗汉：庞眉大目者，朵颐隆鼻者……胡貌梵相，曲尽其态；或问之，答曰：“休自梦中所睹耳！”作为晚明奇幻山水的开创者，吴文中也曾临摹过贯休的十六罗汉，他必然对“自梦中所睹”不能释怀，所以才激发灵感、别开生面。梦，总是带着绯红色的迷醉色彩，打开了创造力的和闸门，在晚明时期成为文艺实现“开人心胸，豁人耳目”理想的魔药。

　　古人笃信前生，而前生之悟，往往梦中得之。林煜峰博士少年游苏州，见某处山水园林景色，一一与早年梦境相合，又见文征明画，恍惚如出己手，遂引文氏为前身。所以，各位在这里看到的林煜峰博士的山水，不能机械地归为“外师造化”的产物，相反应该看作文人画传统中某种风格化的结果。同时，我希望各位能抛开“自然山水”的审美羁绊，把这些作品看作是林煜峰博士的“梦想”，或其“内营”的“丘壑”，从而在这样的“梦想”或“丘壑”的游历中，获得片刻的审美愉悦和精神自由。

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杂志副编审 、美术学博士，孙明道

作者：孙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