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肃立在摆满鲜花的灵堂前，看着照片上宽堂师（冯其庸，号宽堂）和蔼的笑容，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从前在他身边的日子，27年的谆谆教诲，又怎能忘怀！

　　1990年5月，不满18岁的我在北京张自忠路人大红楼宿舍宽堂师的家里第一次见面，宽堂师看了我做的雕塑照片后，说：“你的传统雕塑人物塑得很有灵气，有天赋，你适合走民族传统的雕塑路子。我们中华民族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传统雕塑艺术，都是了不起的，需要有人去继承发扬。如果你去学西洋雕塑就会重新开始，挺可惜的。你要是愿意继续学习民族传统的雕塑艺术，可以留在韩美林先生身边学习，同时也可以解决你的生活问题，还可以利用节假日来我这里学习文化知识。”就这样，在宽堂师的帮助下，我又幸运地加入到艺术大师韩美林老师的艺术工作室，开始了我的人生新阶段。当时我激动地跪在地上给宽堂师磕了一个头，从此我们就结下了师生之缘。直到宽堂师去世前不久，老人家还清楚地记得此事。

　　冯其庸先生著作等身，学术成就体现在很多领域，令人高山仰止。尤其在《红楼梦》研究上，是“红学”界的泰斗，《曹雪芹家世新考》、《曹学叙论》、《论庚辰本》、《论红楼梦思想》等学术论著，对研究《红楼梦》和其作者曹雪芹都意义深远重大，为后来的学者们做出了治学求真的榜样。

图1、冯其庸先生指导作者塑造曹雪芹雕像的信

　　有一天，宽堂师告诉我：就用你的雕塑感觉试着创作曹雪芹的塑像，我帮你做学术指导。我当时不懂曹雪芹，对《红楼梦》也知道甚少。宽堂师就找出有关《红楼梦》的书籍让我先读，又为我讲曹雪芹的形象性格特征：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嗜酒狂放，谈吐风雅，善游戏。曹雪芹生前好友敦诚有一首题雪芹画石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宽堂师还专门写了送给我，帮助我理解曹雪芹的精神面貌。在宽堂师的教导下，我开始走进曹雪芹的世界。

　　1992年中国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在扬州召开之前，宽堂师让我创作一个曹雪芹塑像做会议纪念。我当时创作了曹雪芹的一尊卧像，还上了颜色。宽堂师看过之后，认为像做的还好，但不太适合会场摆放，最后决定让我再创作一件曹雪芹浮雕像。在反复创作和修改期间，宽堂师在章慎生的陪同下两次到我的住处做指导。有一次，还专门写信来指导我（图1）：

　　纪峰贤弟：今日你去后我又仔细看了雪芹塑像，我感到这塑像还是好的，问题出在你上的黑色不好，使人物的神彩显示不出来，不知颜色还可改否，我想身上衣服仍用黑色，头部和手能否改为青铜色，旁边的石头改为赭石色，下面的地改为土色，这样可能会好起来。我九号上午到家，十二号离京，此次因是汽车去，就带浮雕像罢。浮雕做得很有气势，其实四周不用边框更好，一用边框就减色不少，不知能否去掉？你的创作和学习我是极为满意的，书法进步也很快，望你加紧读书、学习，我对你抱有极大的希望。十月九号下午你一定来我家。至盼，匆匆不一一问好。

——冯其庸 十月四日晨

　　浮雕像修改完成后，翻制成石膏，做了仿青铜色，宽堂师在浮雕像上为我做了题识：

　　“雪崖作于京华，1992年10月。”（图2）

图2、1992年10月与冯其庸先生在曹雪芹浮雕像前合影

图3、作者1993年塑造的曹雪芹坐像

　　1993年春，北京大观园要为曹雪芹立一尊铜像，宽堂师让我也创作一个小稿试试，争取入选，当时我真是不敢想的事。在宽堂师的鼓励下，我更加认真，深入地研读《红楼梦》的有关资料，查阅清乾隆年间的服饰、发型、当时的社会背景，曹家兴衰过程中不同人物的命运。用心去感受曹雪芹与时代的关系，他的思想变化等。两个多月的日思夜想，几次的动态的修改，表情神采的刻画，一尊高90厘米曹雪芹的坐像塑造完成（图3）。曹雪芹坐在石头上，身着长衫，左手拿书，右手抚石，二目远望，是曹雪芹著书思想的瞬间神情。翻制成石膏模型后，我拿到宽堂师位于红庙的家里请宽堂师指导。没想到宽堂师见到塑像激动地评论说：塑出了曹雪芹的神采和文人气质，他要带去给专家看。当晚留下我一同吃饭，他还喝了酒，也让我喝了一点酒，能看出他很高兴。然后告诉我说：“你在人物雕塑上多下苦功夫，多加紧读书、学习，提高书法、绘画方面的素养，加上你的艺术天赋，我为你指导，你的将来会大有成就。”宽堂师的教导、鼓励、赞赏，为我画出了一副美好的前景。事后据说我所塑造的曹雪芹坐像没被大观园选中，是因为我太年轻，许多方面还不成熟，没有社会影响，又名不见经传。但是，有了这次创作曹雪芹的经过，让我开始喜爱上了《红楼梦》和曹雪芹，为我今后创作曹雪芹的艺术形象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1993年夏，“中国红楼文化艺术展”组委会组织有关《红楼梦》的美术工艺品、绘画、服装、图书文献、演出等。展览现场需要一尊曹雪芹的半身胸像，就委托我来创作。由于曹雪芹形象资料传世太少，只有凭据他身前的好友敦诚、敦敏兄弟纪念雪芹的诗中去体会人物的神韵风采、思想境界。

　　为了挖掘曹雪芹的精神世界，我几乎是废寝忘食，夜里做梦与曹雪芹见面，醒来马上把梦中的曹雪芹的印象记下来，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好像着了魔！连续塑造了几个胸像，最后一气呵成了比较满意的泥稿（图4-1）。请来宽堂师和几位红学家来看，大家都认为塑出了曹雪芹的神韵。宽堂师在泥稿上题写了敦诚的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写出胸中磈礧时。癸酉大暑雪崖敬造宽堂题”。浇铸成青铜像后，在香港举办的“红楼文化艺术展”现场展出，在铜像的底台上，宽堂师又书写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铜像至今还陈列在北京香山植物园曹雪芹纪念馆（图4-2）。

图4-1、1993年作者制作的曹雪芹像习作

图4-2、作者在香山曹雪芹纪念馆塑像前

　　在宽堂师的学术指导下，我不断地探索曹雪芹的塑像、头像、胸像、站像、坐像，十数次的创作中，遇到困惑，心中难免急躁不安，缺乏信心。有一次我的情绪被宽堂师发现，他把我叫到面前，给我讲一个人要想做一番事业，不可能一帆风顺，做学问就要忍住寂寞，持之以恒，吃他人不能吃的苦才行。我研究《红楼梦》35年了，才有些成果，我还要继续研究下去，不知多少年，年轻人遇到困难着急都是很正常的。老师的一席教导点醒了我，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做雕塑也是一辈子的事。随着时间的前进，我对世界的认识、人生的感悟也越来越深刻。穿越时空的神交，使我对曹雪芹的人生变迁也理解的越来越深。

　　有幸遇到宽堂师，注定我生与曹雪芹有缘。

　　北京通州张家湾古镇漕运码头潞河之滨曹家祖坟附近，发现了曹雪芹墓石碑，据宽堂师考证是曹雪芹墓地所在。1996年，宽堂师迁居在张家湾芳草园，2000年，我追随宽堂师，也居住到临近芳草园的皇木厂，至今已将20年。2015年夏，通州区政府委托我为京杭大运河最北端的漕运码头张家湾古镇创作曹雪芹铜像。十数次的创作，二十多年对曹雪芹的研究、感悟、积淀，心中的创作冲动像熔岩在地壳内酝酿，待时喷发。三个多月夜以继日的工作，一座高4.5米、宽5米的曹雪芹铜像得以完成，2015年8月15日终于树立在漕运古镇张家湾，据说是目前国内最大的曹雪芹铜像（图5-1、2）。宽堂师为铜像题写“曹雪芹先生像，冯其庸九十又三敬题。”还题写了纪念曹雪芹的诗三首，分别刻在铜像底座的四周，为雕像生色不少：

图5-1、2：张家湾古镇漕运码头的曹雪芹像

　　之一：草草殓君土一丘，青山无地埋曹侯。

　　谁将八尺干净土，来葬千秋万古愁。

　　之二：迷离扑朔假亦真，踏遍西山费逡巡。黄土一抔埋骨处，伤心却在潞河滨。

　　之三：哭君身世太凄凉，家破人亡子亦殇。

　　天谴穷愁天太酷，断碑一见断人肠。

　　红学大家李希凡、中国红学会长张庆善、红学家胡文彬诸位专家学者到现场参观了曹雪芹铜像，认为铜像充满了生活气息和真实感，好像看到曹雪芹正在写作的状态，令人感到是真人而不是雕塑。宽堂师听到各种对铜像的认可、肯定、赞赏后叮嘱我：“曹雪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艺术大师，他的伟大的巨著《红楼梦》是人类共同的宝贵精神财富，是研究不完的宝藏，是部百科全书，你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艺术无止境，你要加紧刻苦学习，不可懈怠。中华民族优秀的雕塑艺术传统，浩如大海，需要你们年轻的一代继承发扬，共同努力并开创新时代中华雕塑艺术的新高峰。”这是宽堂师对我们年轻学子的希望和嘱托！我又怎能忘记！

　　如今宽堂师走了，他到另一个世界与他的师友、知己刘海粟先生、王蘧常先生、徐邦达先生、启功先生等文学艺术大师们继续研究探讨他喜爱的文学艺术；他去追随玄奘法师，印证取经的古道山口；他最想去拜访的应该是曹雪芹先生，因为他们是知音，有许多的迷梦要搞清楚……

　　几缕青烟飘绕在宽堂师的遗像前，泪水再次流淌满面，祝愿恩师去天堂走好……

丁酉年正月十六日于漕运古镇张家湾

作者：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