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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山·黍离·愁城
︱张涛︱
忆
清晨,一滴浊泪顺着眼角的褶皱,一起一伏地跌落下来。
要不是铁栅屋外传来的哨鸽声,湘潭杏子坞的鸟语花香,还会在我的梦中继续萦绕一番。
两年前,一位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幽幽写道:“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啊。”
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我思念的,是回不去的星斗塘与杏子坞。
几十年后,那个想北平的人投湖自尽,想湘潭的人从胡同走上神坛。莫与命争,大清朝还在的时候,我就想得很明白。
画吧。
已经不清楚多久不画山水了。这世道,金脸银花卉,要讨饭画山水。想想当初来京,还常画两笔,不仅不讨琉璃厂古董鬼的喜欢,还常受画界名流讥笑,逼得我几乎绝笔此道。曾偶然为友人画册页二十四开,记得友惊诧之余赞叹道:“此册远胜死于石涛画册堆中之一流,恐古人未必及也。”虽为溢美之词,倒也中肯。想我初来京华时,生涯寥落,若非天公作美人事和畅,我那套画法早被他们的吐沫星子淹死。
齐白石借山图之十三 镜心 纸本墨笔
纵30厘米 横48厘米 1910年 北京画院藏
可还是得画!缓缓提笔,开始以桂林山形造境。虽然行过无数的桥,看过无数的山,可是除了家乡,最是难忘的还是那西南的山山水水。前景绘一桥一溪,桃花竞芳,万红一片,林中茅屋数间,依山参差而立,缓缓将观者视线引入桃林深处。中景危峰四座兀立而起,互成倾侧倚斜之势,远山黛青缥缈。画毕题诗:“平生未到桃源地,意想清溪流水长。窃恐居人破心胆,挥毫不画打渔郎。”
我提笔细涂慢染之时,家门外正是日寇汉奸横行无忌,战火四起江山失色之际。想想自己历经晚清乱局民国混战,颠沛流离南北中国备受艰辛砥砺,终于在“故乡无此好天恩”的京华得以天日和畅安居乐业,本想此生能终老旧都也算福分,可谁想现如今又落得个坐困愁城度日如年的尴尬境。想想已虚度七十八个光阴,这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我以《桃花源记》出典“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曾经是我童年时最不以为然的日常,如今却成为永难回首的无限乡愁。“茅屋雨声诗不恶,纸窗梅影画争妍。深山客少关门坐,老矣求闲笑乐天”。采菊东篱山中隐居,是我当初所由衷期许的理想生活。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误入清溪深处的打鱼郎,如果是我该多美妙?!陶渊明能用文字塑造一个理想乌托邦,我也能用丹青描绘一个梦中桃花源,虽说讽刺的是现实中却是一个处处战火与废墟的景象。“大好江山破碎时,鸬鹚饱外别无知”。我只能在尺幅之间,逃避现实,寄寓旧梦。我想用这幅山水来祈福—祈求家国完整不再受黍离之痛,祈求自己生活清逸能安享晚年。欣欣向荣的桃源仙境,与荒寒冷寂的残痕废墟,往往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这宿命般的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愿意画那误入青溪深处的颟顸渔夫。
落笔,画成。
这是我晚年所绘最尽兴的一张山水画作,没有之一。
默默地看着尚未干透的墨色,凝神静思,我想起了那套已经许久未曾打开予人观瞻的残剩册页,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我。
桃花源 纸本设色
纵101.5厘米 横48厘米 1938年 北京画院藏
游
1902年12月,应在陕为官的友人夏午贻相邀,我从家乡远涉西安,以家庭画师身份教授夏午贻的夫人姚无双学画。此行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远游。新结交的知己樊樊山出于好意相告,他可在慈禧太后面前举荐,让我当个内廷供奉为太后代笔,生计也会自此不愁,说不定还能走上仕途。午贻闻讯力劝不已,我对这种官场生路虽未嗤之以鼻,但也颇不以为然,极力退辞之余,还作诗明志:“长安城外柳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无意姓名题上塔,至今人不识阿芝。”
齐白石借山图之四 镜心 纸本设色
纵30厘米 横48厘米 1910年 北京画院藏
他人往往背后说我傲慢孤僻。眼见两鬓霜白年届不惑,周身政客商贾如过江之鲫—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富贵云烟万事空,想想我髯髭将雪,与挽帝国大厦于将倾,拯救黎民免遭生灵涂炭这些大事比起来,书画篆刻这点儿雕虫小技,能有什么可骄矜自傲的?那些无能无耻的骄宦庸儒更又何足挂齿?我是不愿意同流合污啊。况且这巍巍大雁塔,默默见证了多少名臣硕儒兴衰荣辱,又有何用?我没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鸿鹄志气,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听一听家乡的竹啸松声,看一看荷塘蛙鸣,已是极乐之生。还是乡人汪诒书知我,我曾请他为《借山吟馆图》题诗,他欣然领命:“大好青山,曾阅尽,兴亡无数。暂容我,一瓢一笠,有谁宾主。老树千年无甲子,高歌四壁惊风雨。笑王侯,甲第尽纷纷,皆尘土。”所谓知心之交,莫过于此。
齐白石 借山图之十四 镜心 纸本设色
纵30厘米 横48厘米 1910年 北京画院藏
1903年3月2日,我又随夏午诒由陕入京,友人盛情相送一路至灞桥。灞桥自古为东出长安伤别离之地。我画灞桥独立,斜柳数株,河天黄土共一色。寥寥数笔,意境悠扬。陆游诗云“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此作既是我脱离传统笔墨藩篱对景写生佳构,又是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轻快心语。想起前一年年末初到长安,即是由灞桥而入,我曾自题到:“名利无心到二毛,故人一简远相招。蹇驴背上长安道,雪冷风寒过灞桥。”此时彼时,今夕是何年?
3月5日,至华阴县郊,登华岳庙万寿阁,远眺北岳险峰壁立千仞,想起唐人冷朝阳“华岳三峰小,黄河一带长”,与之相比,家乡的南岳衡山就显得过于妩媚轻柔。我也诗兴勃发:“壮观须上最高楼,胜地重游且莫愁。碑石火残存五岳,树名人识过青牛。日晴金掌横天立。云近黄河带水流,归卧南衡对图画,刊文还笑梦中游。”此作用笔更为简略,画面大部分以婉转曲线为主,以现云蒸霞蔚势态。华岳三峰用大写意墨块概括而出,线与面、笔与墨、疏与密的节奏张力跃然纸上。与王履以老辣苍劲笔触所绘《华山图》相比,我笔底的华山更显柔和淡然,投射物象的笔意颇有举重若轻之感。
(明)王履 华山图册之四 纸本设色
纵34.7厘米 横50.6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14日,过河南偃师,绘《嵩山图》,并有诗云:“天涯何处异尘寰,三月东风出汉关。十里碧桃花不断,浔溪流水画嵩山。”此作也是我《借山图》册系列之一,可惜如今已无处可觅。
22日,过开封柳园口渡黄河,夜晚挑灯绘《黄河图》。一河两岸,近景绿柳成荫,两支桅杆岸边兀立,两位老者趋步向前呈待渡之势,黄河以大面积布白不着一笔势态“描绘”其波澜壮阔情形。我想起大唐李白那吟诵黄河的千古名句,想起“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家中老人,乌鸟私情,此行出来的太久,想家了。
齐白石借山图之四 镜心 纸本设色
纵30厘米 横48厘米 1910年 北京画院藏
4月5日,抵京。虽然“庚子之变”刚过去不久,善于遗忘的帝都似乎就已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繁华如昔。京城的玉兰花再次绽放。访客访胜访琉璃厂,这是我京华客居的全部内容。某日为友人绘《洞庭帆日图》,一山、一帆、一云、一阳。布局绝佳,旁人绝想不到可如此构图。想那些画界俗手描绘洞庭云烟,怎少得了岳阳楼?我偏不画它。长烟一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画要匠心独用自言自语才有意思。想我学八大、学金农、学石涛,终究是他人眉眼。在琉璃厂看前辈高手笔下之作,其实也不过如此。“胸中山水甲天下,删去临摹字一双”。此行不虚。
19日,天津登船,开始南归。大沽口等海潮时,绘《铁山图》。
27日至安庆,船行江上,遥望小姑山。当年陆游至此颇为惊诧其异,幽幽记到“自数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已非它山可拟,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态万变,信造化之尤物也”。今此一见,始知前辈所言非虚。我画其远望之景,又绘其近观之态,再画一从船上回望其正面之形,此即《小姑山图》。并题诗道:“忠魂热血有还无,记说彭郎夺小姑。我欲觅公谈国恨,一横碧色长菰蒲。”杜甫所谓“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这归家之旅虽是一路舟船颠簸劳顿,寝食难安,但能顺江而下阅尽天下美色,倒也是美事一桩。
齐白石 客桂林造稿 纸本墨笔
纵33.5厘米 横40.5厘米 1905年 北京画院藏
1904年,得湘绮师相邀,游江西,登临滕王阁。想起老师七夕之日所吟“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句,我和同门尴尬相顾无言以对,老师只是一笑而过,虽说并无诘责之意,可是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受。罢了罢了,吟风诵月的事还是交给读书人吧,我还是老老实实用画笔图绘心印聊寄娱情的好。
1905年,出游桂林,天下山水之奇莫过于此。尤其于独秀峰——袁枚有诗云:“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桂林山水奇八九,独秀峰尤冠其首。三百六级登其巅,一城烟水来眼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 我以浓淡相间墨色勾勒山峰陡峭身姿,峰顶绘小屋三间,旗杆一支,背景以大面积平涂晕染体现岚烟势态,更衬托出独秀峰之独之秀。想起前一年湘绮师为我印章刻本所写的序言:“白石草衣,起于造士。画品琴德,俱入名域,尤精刀笔,非知交不妄应。朋座密谈时,有生客至,辄逡巡避去,有高士之志,而恂恂如不能言。”在桂林,我坚辞后来名满天下的蔡锷盛情相邀,这傲然独立的独秀峰,不正是自我精神的微妙写照?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用秃笔一支借天下名山尽归我有,等他年不再出游安居乡野,展卷披览卧游四海,何其痛快?!人生孤立何伤焉?
齐白石 拟桂林稿 纸本墨笔
纵34厘米 横41厘米 无年款 北京画院藏
1907年,游钦州,过北仑河,览越南山水。只见野蕉数百株,映得漫天碧色,景色妙极,我画《绿天过客图》,也收到《借山图》册之内,可惜如今又是人画两茫茫。记得此行还邂逅过一位红尘歌女,唇红齿白桃花脸,绿鬓朱颜柳叶眉。我曾为她写过一首诗:“客里钦州旧梦痴,南门河上雨丝丝。此生再过应无分,纤手教侬剥荔枝。”同是天涯沦落人,此地偏有天涯亭。想我少年时,尚曾以“红豆生”自署,“佳人低唱痴俱绝,故我相思灰未成。欲寄离愁多采撷,教君复忆旧称名”。此去经年,借山尚存,伊人不在,徒增慨叹。
1909年,是我最后一次出游。想想从1902年开始几出几归,已绘纪游三十二图。此番乘船南下,再遇小姑山,想我1903年过此地画其侧面,1907年画其正面,如今又画其背面。3月7日又至钦州,绘《天涯亭图》。后绘安南界之望楼并铁桥为图。此行我箧笥中又添借山图四幅。
齐白石 桂林造稿 纸本墨笔
纵34厘米 横41厘米 1905年 北京画院藏
远游归家,种树观花。从此我打算终老乡里,优哉游哉。复登竹霞洞,许多年前我就画过此处。如今再看,依然烟云奇诡,景色怡人。画我《祝融峰》,峭拔磊落。画我借山馆,依山傍水,坐听萧萧竹声。我将五出五归的游记图画与故土佳构重绘之后整理成册,一一钤印,留出题诗位置,以备将来卧游抒怀追忆前尘时落墨。唉,老了,我现在已记不清当初是画了四十余开还是五十余开。
游时为景,落笔成迹。一套《借山图》,既是我的旅行游记,又是我的生命记忆。夜阑人静展卷细读,回味着往昔的山川湖泊,想到处处都曾留有自己的足迹,我的精神是足够愉悦的。《借山图》是我所期望中的人生总结与精神家园,它已变成了怀古和追忆的视觉链条,我通过不断地邀请知己好友为画册题诗,在图文之间,建立了一种亲身经历者与后来旁观者之间的观看张力,为自我的生命轨迹,时时地赋予新的意义与价值。
可惜,事与愿违。
齐白石 《寄园日记》第一七页
纵21厘米 横12.5厘米 1909年 北京画院藏
失
1916年暮春时节,友人为避匪乱借住借山馆,偶观《借山图》并题词。我想到借山是好时多难,不禁悲从中来:“军声到处便凄凉,说道湘潭作战场。一笑相逢当此际,明朝何处著诗狂。自夸足迹图画工,南北东西尺幅通。却怪笔端泄造化,被人题作夺山翁。”想我此生惟愿借山而居依山归隐,未曾想黍离乱世,如此朴素愿望已实属奢望。
1917年,我第二次到了北京。一为暂避家乡兵戎匪乱,二为鬻画养家糊口。曾经五柳借山翁,如今商贾门下走。年过半百还要如此奔波,难道真是因我笔端泄了造化?老天爷你待我太薄!
齐白石 借山图之二十 镜心 纸本设色
纵30厘米 横48厘米 1910年 北京画院藏
北京画界还是豪门世家的天地。有“北平广大教主”之称的金城,家为江浙商贾大户,众星捧月的陈师曾,家中更是三代政学名流。我一介雕虫老画师,家中三代务农,又如何攀附得起?幸有湘绮师门帮衬,湖湘同乡抬爱,才在京华渐渐站稳脚跟。门第势利,古今一律,我心知肚明。正所谓:“工夫何必苦相求,但有人夸便出头。欲得眼前声誉足,留将心力广交游。十分福命十分名,更有先人世不轻。两字槐堂如写上,无群鉴赏买相争。不读书人要买画,入门形势作名儒。赢他一著三间屋,何愧胸中点无墨。”
为了生计,我将珍藏不已的《借山图》,借予他观瞻鉴定并请留墨宝。他也确实如我所愿,题诗道:“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刻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恣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如此见识当引为知己。可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借山图》归还时,却少了十余开。我知道在陈师曾的家中挂着我的《借山图》数开,我也知道他曾对胡佩衡说过我的这套册页思想新奇并非一般画家所能为之。我感激他的赏识提携,可是也担忧那积数十年之功而成的《借山图》能否完璧归赵。也许他观赏一段时日就会归还吧?我天真地想。
陈师曾题《借山图》 纸本墨笔
纵29.5厘米 横48厘米 1917年 北京画院藏
这一等,就是六年。陈师曾逝世,被借去的十余开依旧杳无音信。我也成了所谓“海国都知老画家”的画界名流,曾经心心念念的故土,变成了只能在梦里缱绻的些许乡愁。《借山图》变成残山卷。我现在会斤斤计较于画一只虾能卖多少钱,却没有多少心思绘那寄托文人理想的卧游山水。我还是我吗?
冥冥中似乎是天意,我本想用这套册页,完满实现自我的桃源理想与灵魂书写。未曾想《借山图》的游、绘、借、失,却在无形间幽幽印证了我和这个国家在近代的命运轨迹——桃源化成枯槁,理想成为废墟!
齐白石《借山图》 现仅存22开 藏于北京画院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美术研究》编辑
(编辑: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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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京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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