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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决心去面对一件作品的时候,你首先应该知道,这是一件你已经下了决心仔细面对的事物。不管它水平怎样,那是你选定的出发点。一旦你选择它作为批评的对象,你就必须给予这样的尊重。所以我们首先是深入作品,深入作品的细节,发觉它的每一点——哪怕是最细微的创意。
第二个层次:提出问题
批评著作或者批评文章里,提没提出问题?那个问题的质量怎样,深度怎样?我们今天读到的大量批评著作,华丽、流畅,你甚至有某种程度上与它的共鸣。但是,你读完以后仔细一想,会发现他没提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只是把自己对作品的感受客观地描述了一番,文章结束。这样的文章意义在哪里呢?缺少深度。我的想法是,如果缺少问题,批评没有办法进入理论的层面。
艺术理论不仅是一套概念和术语。要根据人们对艺术的感受、思考和以往所有的框架,提出问题。只有问题才能把批评引向深处,才能揭示出作品可能具有的价值。
我举一个例子。英国批评家弗莱最重要的著作是《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作者不厌其详地深入地阅读作品,提出无数的问题。
比如说轮廓线的问题。在中国艺术史里,轮廓线几乎无处不在,但是我们深入研究过轮廓线在整个历史上的演变,研究过作为轮廓的线和其他线节奏的差异,研究过每一个时代、每一位重要作者,线的内部运动的细微变化吗?没有。我们几乎读不到这样的文章和著作。
再说《九成宫醴泉铭》。欧阳询的楷书大家都很熟悉,九成宫里的“宫”字有那么六七个,把它们挑出来一看,会觉得全都一模一样。所以学习欧体楷书的人,他也把每一个字写得一模一样——几乎是复制,刻板而毫无韵味。然而我们进一步仔细分析“宫”字细节的时候,你会发现五个横向的笔画,平行关系在不停发生微妙的变化,而且每一遍书写结构的变化都不相同。这个细节很可能一千年人们都没有注意过——文献中从来没见人们说过,我估计也从来没人注意过。正是这种每一个字极细微的变动,让作品无比生动。
历史语境是那样的重要,如果没有艺术史的意识和历史的考察,批评得出的结论有何价值?当我们满怀激动说到一件作品对我们的影响时,它的意义、贡献呢?如果不是真有贡献——哪怕是微小的贡献,这种激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艺术史层面非常重要。
第四个层次:关注哲学
许多哲学家对艺术都非常关注。今天也可以看到美术批评里充满了当代哲学时髦的词汇。现在的美术批评,特别是展览的解说里,经常有大量的现代哲学术语出现。我不知道它是好是坏,只是读到那些大哲学家的艺术批评时,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规则:他们在艺术批评中不太喜欢用哲学术语,很奇怪。但他们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一定会提出一些重要的、谁也没有提出过的问题,而且这些问题往往比艺术理论家提出的更深刻。所以他们的特点只是一个:比所有其他领域的人都更深入地思考作品。
回到我们前面所说:是问题而不是术语。如果用术语就可以解释清楚一件作品,用哲学家惯用的,或自己创造的一套术语,比如“存在”“本体”“在场”“延异”等等,用这个就能说清一件作品的话,那大哲学家做艺术批评也太方便了。他们影响深远的艺术批评著作没有那么多术语,但满是问题。
▲梅洛·庞蒂《世界的散文》
梅洛·庞蒂在《世界的散文》里说“平庸的散文局限于借助习惯性的符号来探讨已经置入到文化中的含义”。——就这么一句话,精辟。平庸的散文就是陈词滥调,它没有揭示新的东西,它只借助习惯性的符号,也煞有介事地来说一些问题,但是它讨论的问题和意义已经是被人们讨论过的,不新鲜的,没必要说的。
想想看,我们一生读过多少平庸的文章?伟大的散文是什么呢?——当然包括伟大的批评。“伟大的散文乃是获取一种到现在为止尚未被客观化的意义”——就是还没有完全呈现出来,没有形成清晰的文本和定律,更不用说被广大读者接受并记住的,他讨论的是——“并使它能为说同一语言的所有的人能理解的艺术”。——对于我们来说,这种“同一语言”就是汉语,比如说我们写汉语文章,它必须是被使用汉语的人理解的艺术。它们讨论的是那种初生乍到,还没有成熟、没有定型,甚至根本没有被人们察觉的那种东西——这样的文章才有可能成为伟大的散文。
“当一个作家,不再能够构造一种新的,普遍性的,并且在危机中进行交流时”——一篇文章能引发什么“危机”?火车颠覆,大厦起火?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它就是在人心中引起反思、拷问、质疑,如果不能引发普遍的,有意义的思想、感觉,并且跟大家在这种质疑中进行交流的话,请大家记住下面这句话——“他就只是在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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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言恭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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