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江静

8月18日，徐冰刚刚在上海浦东美术馆完成了巨型装置新作《引力剧场》的揭幕，便风尘仆仆赶到了长沙，参加次日在谢子龙影像艺术馆举行的“从《蜻蜓之眼》到《徐冰天书号》：徐冰的艺术实验”为主题的学术论坛”，与近300位观众面对面分享艺术创作实践。

艺术论坛现场 

从左至右为上海华东师大哲学系教授姜宇辉、艺术家徐冰、谢子龙影像艺术馆执行馆长卢妮与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学术总监董冰峰

这是艺术家徐冰首次在长沙进行公众分享。

艺术家徐冰跟长沙的缘分可以追溯到1986年。那一年，他的第一本画册《徐冰木刻小品》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徐冰对这段经历印象深刻。那本用最经济的印刷方式完成的、比小人书大一点的书成为了最受艺术院校、特别是版画专业学生喜欢的参考书。而且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吃饭，因为“不管是出版社食堂还是外面的餐馆，菜都很辣。”

徐冰利用已过服役期在轨卫星的冗余，在外太空拍摄的首部定格动画作品，2021作品持续创作中

© 徐冰工作室

2022年4月，徐冰作品首次在长沙展出。在谢子龙影像艺术馆举办的年度大展“身体·宇宙：共同生活的艺术”中，由徐冰创作、“人类首部在外太空拍摄的动画电影”展出，人们仰望“星空”，会看到随着小黑人在地球上空不断奔走，不同的文字从他背上的包袱中不断漏出。

论坛开始之前，观众首先看了徐冰两件重要影像作品——《蜻蜓之眼》和《徐冰天书号》。其中，由监控素材剪辑而成的故事片《蜻蜓之眼》是徐冰首次执导的影片，讲述了虚构的男主“柯凡”与女主“蜻蜓”之间曲折的情感故事。所有的素材都源于网上下载的监控画面，故事片中的每一帧都是真实发生；而《徐冰天书号》记录了全球第一枚艺术火箭“徐冰天书号”的制作与发射过程。因为一个偏离0.03秒的微小误差，将这次发射导向了截然相反的结局，并造就了一个及其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艺术成果。

而且，《徐冰天书号》直接促成了本次展览中新作的诞生。

在论坛开始之前，徐冰在一个小型的访谈活动中，对太空艺术、艺术的思想与方法以及当下当代艺术所面临的困境等话题进行了深入阐述。既是对自己的剖析，也是对未来艺术的展望。以下为摘取呈现。

▍跟太空有关的艺术

在“徐冰天书号”火箭项目的进行过程中，一些特殊的机缘让徐冰可以连接到一颗退役但仍在运行的卫星，每天环绕地球15圈。这颗卫星自带一个自拍杆，我们得以看到来自太空的实时影像，同时与地球产生互动。在设置的全黑空间中，屏幕上的小人背着包袱行走，不断有文字从包袱里漏出来。据说每到一个国家地区的上空，漏下的字就是这个国家的语言和文字。更重要的是，与展览同时发生的是，随着卫星不断运行，这件作品也在不断生长。

◎首先是关注到正在展出的新作，是在外太空拍摄的首部定格动画作品，您曾经说过探索外太空最终解决的是地球上的问题，那么，您通过这件新作品回应了地球上哪些问题？

徐冰：人类文明走到今天好像失去了一个支点，开始变得无法解释。当今人类的撕裂、相互纠缠，从本质上来说，不是制度和宗教的问题，而是因为我们作为自然人的动物性很难被改造。不同的种族就是不同的种类。在学英文或者其他外语时，你会从语言的词根上发现，他们看事情的角度跟我们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对于地球变暖、战争等等问题，人类目前还没有一个好的方案去解决。

◎您艺术创作中对于太空的关注，是不是也和近两年的“太空热”有关？

徐冰：近两年因为太空热，每天都有关于太空的新闻发生，大家甚至在探讨移居到外太空生活的可能。随着太空科技的发展，让原本觉得非常遥远的太空，变得跟每个人都密切相关。探索外太空真正要解决的还是地球上的问题，提供更多参照，帮助在地球上行走的我们补充更多的思维范畴和信息，以便更好地认识自己。这几年，我因为一些特殊的机会和资源能够关注并参与其中。这个领域将来只会越来越大，就像艺术创作为人类提供了新的思想空间和可使用的材料，这些领域的扩充会为人类带来新的哲学，为解决地球问题提供新的思维视角。

◎同属于外太空系列，《徐冰天书号》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艺术尝试。您曾经说过，虽然发射失败，却是一次成功的艺术实践，您怎么看“艺术尝试的成功”？

徐冰：《徐冰天书号》是源于一次特殊机遇，在此之前，我没有想到，艺术可以和外太空发生关系。最开始接触这个项目，我其实不是那么有感觉。因为我对那种大的、强有力的事物和命题并不是很感兴趣，相反更喜欢身边那些不起眼的东西。后来的实践证明，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将当代艺术和太空科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平行推进。这两个领域的相互介入，可以看到单向度领域没法看到的内容。这个项目最后引发了我对很多问题的反省，后来我发现，这些新问题最后都成为了之前的老问题，比如艺术的边界是什么？谁有权利指认什么是艺术？艺术和科技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科技和艺术这两个门类对推动人类文明的作用到底在哪？包括艺术与政治的关系等等。过去想不透彻，是因为我们就在地球的范畴内来思考，到了没法推进的时候，太空视角补充了新的维度、数据和信息，可以将这些老问题推得更远。

◎其实现在也是一种媒体讨论热潮，或者说艺术创作新角度，您如何看待“太空艺术”的将来？

徐冰：太空科技进展很快，但是艺术和文化在这个领域的介入比较欠缺。太空艺术领域基本上是空白。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和创作动力，不是来自艺术形式的比较和艺术史的研究，而是来自社会现场。

▍体量大小只是艺术语言

近年来，徐冰系列大型回顾展陆续在武汉、北京、上海等地举办，这些展览帮助观众系统性地了解艺术家四十年来充满了形式与观念创新的丰富艺术实践。“身体·宇宙：共同生活的艺术”展览策展人、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学术总监董冰峰在论坛现场表示，要对徐冰的作品进行解读需要拉开一定长度的时间线。因此，本次论坛尝试勾勒从2017年赢得世界关注的实验性电影《蜻蜓之眼》到《徐冰天书号》，艺术家本人近五年的创作线索及关键议题。

◎您最近几年做了很多回顾展，去年也出版了《徐冰：思想与方法》，这些回顾展和梳理，让您有何收获？对您今后的创作有何影响？

徐冰：其实我对做回顾展还是很慎重。从2008年回国后又过了很多年，这几年才开始分别在武汉、北京和上海做了回顾展。一来是对我作品的梳理和总结，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做了这么多作品；再来就是，开始认识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何工作以及对什么感兴趣。其实就是一个反省的过程。最后我意识到，一个艺术家一生的作品都是在建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闭合的圆。这个圆只属于他，也是他艺术最核心的东西。

◎这个代表了核心的“圆”，对于艺术家来说有何意义？

徐冰：将所有的作品汇集起来，就能看到这个艺术家真实的性格和兴趣所在。所有过去的作品都是后来作品的注释，后来的作品是对早期作品的重新发现。我后来发现，甭管后来的作品用了多少当代的手法，其实和早期木刻作品的核心元素是相通的。虽然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天书》甚至是更早期的作品已经有所反映了。比如早期木刻就反映出我对符号文字和报纸排版的兴趣。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作品，就不会意识到那些属性早已显现。

◎您刚刚谈到，您其实特别喜欢从微观处介入或者观察，对于大命题较少聚焦。但是我们看到您的作品反而是体量较大，比如最新巨型装置作品《引力剧场》有五层楼高，因特意增加的镜面地面导致视觉纵深超过50米。这种小和大的反差由何而来？

徐冰：我也是到后来才意识到，我在国内做的作品体量都很大。回国以后做的第一件作品就是《凤凰》。这个作品为国际金融中心大楼量身定做，根据空间需要做了两只向前奋飞的大鸟；《引力剧场》体积也很大，那是一个30多米的空间。如果作品体积太小就会浪费这么好的空间。观众在观看这件作品时，可以通过不同的视点看到作品因为角度不同而呈现出的不一样。作品不管大小，都是艺术语言的一部分，艺术家要根据现场空间的特殊性和局限性进行转换。作品做得越大，所呈现的思想力度也必须越大。

◎正如您所说，作品体量大小只是艺术语言的一部分。对于一件艺术作品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冰：艺术作品真正最核心的地方在于，艺术家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作品以及这个作品值得不值得做。值得做的条件就是，探讨的这个问题是值得去表达或者思索的，这个判断能力很重要。有些问题是临时的，有些问题是局部的，而有些问题会让人类长久纠结。只有探讨这些永恒话题时，作品会有价值。没有核心的作品，只能靠一些乱七八糟的效果把自己没有想法的艺术打扮得特别有想法或者特别热闹，很多作品都是这个毛病。

◎您在采访中表示，在篆刻和编写天书的过程中觉得无限接近您的目标。这个“目标”是指什么？

徐冰：其实我当时就是要摆脱一种莫名其妙的无聊感。那时候正是85时期前后，大家都在讨论大的问题，年轻人参与各种各样的文化讨论，读着各种各样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哲学。我当时就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尚且不是很清楚，就很想做自己。天书表达了我对文化和人类之间关系的一个认知。对我来说，文字有一种崇高感，每天接近文字让我感觉踏实。我所有的创作动力都来自于自己的生命动力本身。就是想看看自己的设想最后实现了，和自己设想的出入到底有多大。一旦实现，比如举办展览，这种崇高感就会消失，我又会被回弹到这个无聊的原点，就需要再去找到能够调动我全部能量去做的项目。这个过程一直在循环。所以，我的新作品总是对前一个阶段作品的挑战和新的推进

◎您对您的艺术思想与方法有何总结？对于当下的青年艺术家来说，是否有一些借鉴？

徐冰：这个问题很大。刚才我也有说过，我是无聊了才会去做下一个作品。其实人活着的最核心的命题是，如何把时间用好。我觉得一个好的艺术家应该是思想型，必须对他生存的时代和客观世界有独立的判断。同时，又必须找到一种特殊的艺术语汇，最终体现为一种有效的艺术表达来表达思想。这是艺术家最本质的工作。艺术史就是记载那些在艺术语言或者艺术表达法上有新的推进和提示的人。每个人有自己的艺术表达法。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专注于一种艺术的形式或图式而不断加固或完善；而有些人就希望能创造另一种艺术风格。我觉得，所有的思想和表达都会受到一种内在风格影响，这种风格就是这位艺术家所有表达方式的来由。

▍当代艺术自身的局限性

在圆桌论坛上，艺术家徐冰、上海华东师大哲学系教授姜宇辉、谢子龙影像艺术馆执行馆长卢妮与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学术总监董冰峰展开对话，讨论徐冰最近几年来的艺术实验，分析其不同于过往的创作线索，探讨其作品所涉及的社会议题。直接回应现实问题以及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是大家解读徐冰作品形成的共识。徐冰在论坛现场表示，当代艺术只有从现实本身取材，才有获得新的语言的可能性。同时，徐冰还留下了很多关于对当前当代艺术的思考。

◎您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当代艺术特别需要来自系统以外的新鲜血液。在您看来，当前的当代艺术体系出现了哪些问题吗？

徐冰：当代艺术目前的困境在于艺术圈自说自话。实际上我们的困境都来自于系统自身的局限性。全球范围内很多艺术家，非常满足艺术系统的这种自我欣赏和自说自话。整个艺术系统正在进入一个巨大误区，而我们不能没有自保能力。艺术创作不能停下，但是同时，我们要反省，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值得做，与大的文明框架如何关联？人类为什么会把艺术走到了这么奇奇怪怪的状况？这到底是误区还是原本的发展方向？这些都是我们需要思考的。

◎面对困境，艺术家们应该如何借力？

徐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给当代艺术赋予了过多的特权。大家可能觉得做当代艺术的都是天才，这个领域的人最具有创造力，做什么都行。在我看来，当代艺术并不是最有创造力的领域，真正有创造力的领域在艺术系统之外。社会和科技发展给我们带来的创造力和世界变革，给我们思想带来了冲击，也给思维能力带来了考验，这些才是激发创造力的真实所在。

◎您觉得，艺术家应该如何去找寻独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

徐冰：寻找的出发点就是艺术家最想说的话。在当下这个时代和生活的阶段，有哪些话想说。想好了要说的话，然后怎么把这句话说好。还有重要的一点是，这句话没有人说过。别人说过的话就不值得重新再说，这是对自己的浪费。同时，别人都能做的事情不值得去做。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艺术史上的大师们说过很多话，使用过很多方法，那是他们那个时代要说的话。今天做艺术就要说今天这个时代我要说的话。

◎在您看来，当下的艺术家应该如何说出这个时代的话？

徐冰：新的时代会产生新的艺术，这也是新的艺术表达法和方式出现的原因。如果艺术家抱着要创作新风格的想法，只会在艺术范畴内比较风格、研究艺术史的沿袭，那么这个创作是无效而且有限的。艺术家应该把关注点放在社会现场，社会现场的变革和社会创意是无限的，如果把这些能量转换到艺术创作上，就会产生一个有无限创造力的艺术。

作者：江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