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郑 工

1. 引言

观看王仁华的画，总让人陷入沉思，想到许多却又茫无头绪 ，因为其中的意指常常错位或转向，让你觉得有点诡异，但令人着迷。你会不自觉地沿着其画面的笔痕墨迹，逐 一思量， 继续窥探究竟。对于王仁华，画什么都是明摆着的，而怎么画也是明摆着的，但此物与彼物之间，为何如此相处，没有 一定的道理；就是此物，亦倏然变相，转身即变，甚至连转身都不需要，嫣然一笑，那物就变了。如灯头的那 一缕青烟并不是烟 ，因为灯是 一只玻璃灯泡， 没有明火，尽管下面连着烛台。

《灯语》   139x69cm   纸本水墨 2007 年

这种无序的观看能制造视觉的迷宫 ，在有限的画面拓展出无限的想象空间。空间与时间， 都是人在宇宙中自我设定的，可以度量也可以定义 ，其中就有了前后左右上下的关系。可见，还是以主体为本位。王仁华的画，就是从自我出发，或者说 ，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绘画对其而言，就是 一段自我表述。刚见她的那晚在画室，听她说，画完成了谁要都无所谓，她已经在构想下一件作品。即刻离舍，不为以往所牵挂，也许是她的人生态度，也是她的作画方式。 在一个时间序列中，或在她生命序列中，她的思维空间总在不断切换。

善于幻想的王仁华，敏感而细腻的王仁华，她的画处处可见女性情怀，充满女性话语， 但却不是极端的批判的女性主义者。她将绘画作为自己的 一种生活方式，她的价值观是唯美的，她追求温婉而优雅的情调，她模糊地处理了女性的身体符号。

《暗香浮动》   195X93cm    纸本水墨 2006 年  （第三届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组委会收藏）

2. 编织的线网

编织是女性传统的生活方式，与绘画没有直接的关系，却与身体有关。如遮蔽或装饰，网状的线密密麻麻，透露出婀娜的身姿，而刺绣或梳妆的行为，又强化了身体与装饰物的关系。爱美是女人的天性。王仁华就善于将各种饰物，尤其是与编织有关的衣服、头巾、围巾、纱裙及紧身的袜。“装饰”是编织行为的最终目的，而编织的形式符号又从衣物转移到身体 ，比如女人长发的梳理及发辫，再如她画的鸬鹚，也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粉墨登场》   218×75cm   纸本水墨   2010 年

《鸬鹚》  99.7x39cm   纸本水墨   2017 年

王仁华说，画画“应当是一个画家内在感觉的外化表现，是艺术家的精神‘实际创造 一个 对象世界’。”（ 《 王仁华》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2022 年版）这话说的挺到位。她善于白描 ，而白 描实际上就是画家笔下的那根线不断地延续及交织 ，从而创造出 一个形象世界 ，可那精神又 得回到艺术家自身寻找 ，找到我的感觉。人的感觉与生俱来 ，而女人的感觉与男人不同 ，比 如对美的欣赏与追求 ，对自我身体的关注 ，都影响着她的精神状态。如果说 ，装饰是女人的特权 ，而编织更是女人的权力。自古以来的男耕女织 ，仅仅是社会分工问题？女红 ，指的就是缝纫、刺绣、编织等 ，且以为是女性的专属事务。女性艺术中的编织行为及相关的形式符 号 ，总是隐约地透露出女人的心思。王仁华学过设计 ，做过装饰 ，但在现代设计的思想是排 斥装饰的。 如 1908 年 ，奥地利建筑师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 ，1870- 1933）就说 ，装饰 即罪恶 ，因为装饰具有欺骗性 ，装饰浪费资源 ，是文化的退化 。（ 《装饰与罪恶： 尽管如此 1900— 1930》（Trotzdem ），熊庠楠、梁楹成译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2018 年）路斯的批判基于现代主义立场 ，以为现代文明应该强调功能性 ，去除装饰。这种过激的批判态度导向现代的极

简主义。可现代的装饰行为并没有离去 ，尤其是女性艺术家或设计师 ，依然纠缠于编织及装饰。1919 年成立的包豪斯学院(Bauhaus)   ，次年就在纺织工作坊设立了女性部（ 图 1 ）。一个世纪过去了。王仁华没有拒绝装饰 ，也没有炫耀什么技术 ，只是默默地用笔线为她的人物穿上或披上衣物。如《异彩纷呈》 一画（ 图 2 ，2019 年 ），上半幅为 一件汉服在蓝底色上展开。那汉代深衣 ，衣裳相连 ，被体深邃；且交领右衽 ，前襟下垂 ，圆袂收祛；衣襟与袖口均为麻布 ，质感细腻。我问其如何画之 ，她说 ，就是用布片沾色印的 ，直截了当。而在画之下幅 ，是 一翩翩起舞的少女 ，其双腿撑开裙摆 ，印入眼帘的还是颇有质感的白色麻布 ，我便不再问了。 画面中部的几位女性着唐装戏服 ，各有扮相。 背景 ，落英纷纷。还有《窥探》（ 图 3 ，2011 年 ），占据画面三分之二的就是 一幅竹帘 ，细细的线细细的竹子 ，蜂巢状的白线编织 一个少女的春梦。 故事似乎很多 ，都不明说。

《异彩纷呈》   221× 147cm   纸本水墨 2019 年

《窥探》    136cm×33cm   纸本水墨   2013 年

欲说还休，是女人常用的叙事策略；起承转合 ，是叙事的基本逻辑。编织行为本 身具有连续性，编织形式本身的连带结构，也具有视觉的牵引力。不知是性情如此，还是有意为之，王仁华会在各种关系中穿插，以不断拉扯的方式抓住观者的视线，扩展画面的内涵。如她画的女人腿上黑色的紧身连裤丝袜，隐约之间，窥见身体。女人的气息与女人的情怀，被王仁华把握得恰到好处，故她的画真不必将一切都交代得那么清楚。

《角儿》   172x96cm   纸本水墨 2004 年

3. 渍染的印迹

王仁华的画以工写见长 ，行笔处意趣盎然。她也看重墨染 ，以水冲开墨团 ，一点点或一团团地晕化 ，其间水迹斑斑 ，或浓或淡。笔见形 ，墨写意，工写结合，相得益彰。但我看王仁华作画，其意似乎不在技艺，另有所图。她的墨色渍染总控制在一个形内，甚至就是一块布片。如《红妆》（ 图 4 ，2004 年 ）中女人的衣褂或裙子 ，《哀怨不向红烛烧》（ 图 5 ，2012 年 ）的围巾或衣袖 ，甚至也可以浸染道椅背及烛台。 渍染的墨色千变万化 ，如同一朵朵含有生命印迹的花，开在她所经手的或过眼的 一应物件，物形依然，质性迥异。

《 红妆》  183.6x66cm   纸本水墨   2004 年    183.6x66cm

《哀怨不向红烛》   131.6x66cm   纸本水墨  2012 年

破墨，是传统中国画的写意技法。现代水墨在弱化或去除笔的主导地位后，不着意于“写”， 而以水媒介引导了墨色，强调物性，人的主体问题被重新解释。女性艺术将日常的生活经验， 尤其是与女性身体相关的某些现象，通过艺术媒介诉诸于视觉，如经血，形成了特殊的艺术符号。美国艺术家 Jen Lewis 就用经血创作。她将自己的经血倒入月亮杯的水中，让她的先生 Rob 用相机拍摄那 一瞬间引发的各种奇妙的形态。作品名称“血之美”（Beauty in Blood）。

其实，成年女子每个月都会有着同一经历，也都留下各自的视觉经验。不论是直接表达或间接的隐喻，背后都有来自女性的一种权力诉求，关于正当性的阐释——有人说那是渴望被爱。 罗马尼亚艺术家 Timi Páll 用自己9个月的经血作画，题为“生命的起源”。 因为卵巢分泌激素，引起子宫内膜脱落并出血，这一生物学上周期性的结束，是否能打开新的有关生命体验的开端？在中国人的阴阳观念中，墨色属阴，笔线属阳。因水是墨的催化剂，无水何谈墨色？水墨交融，墨色互换，一旦落在纸上或绢上，其渍染的印迹，让人有着别样的感触。王仁华的墨色渍染，或者说 ，王仁华的泼墨，一不用冲，二不用泼，而是滴染，利用渗透原理，不落笔痕，使墨色如花一般盛开。

《 三昧在手》   183x94cm   纸本水墨 2008 年

晕染 ，是传统工笔画的辅助技法 ，从属于笔线的勾勒造型 ，以丰富其层次 ，加深其分量。  一旦晕染脱离了线 ，让其自在而自由 ，也是 一个新课题 ，与女性的解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因为它不再以线为中心或以笔为中心 ，转向水与墨 ，并借助自身的力量推演开来。正因如此 ， 晕染及渍染 ，借助着衣物可四处侵染。染 ，成为王仁华绘画中的专项技法 ，成为“花”以为“华” 的成型手段。王仁华的画 ，有时又称“华非华”，其意不在于此 ，而彼处何在？常常令人无语。 这涉及到形式的意义指向 ，如同花语 ，何以为解？其实 ，华者花也 ，画者华也。其中有装饰   的意味 ，有生命的意味 ，似是而非 ，才有看头。而晕染重在 一个“化”字。化解重墨重色 ，趋   向轻淡 ，更为看重其中间的过程 ，那是渐变的 ，变化无穷。王仁华借“化”而生意 ，以为那是   花开之处。化与花 ，化与华 ，音相同 ，调不同 ，且化也同花。但 一个化字 ，却将变化的心境   显露出来 ，将女人心中的幻象和盘托出。

《崋非花》   129x65.8cm   纸本水墨 2010 年

作为 一种绘画的技法 ，破墨与晕染或渍染 ，都依靠水之媒介 ，都强调“化解”的作用 ，同 时也突出了作为主体存在的意义 ，即在绘画过程中“我”的控制力。虽放纵又有约束 ，既随意 又存边界。或工或写 ，或墨或色 ，柔情似水 ，说的是王仁华心中的那 一泓清水。水的滋润可

带来 一片生机 ，那是人从自身生活经验中触发的联想 ，在画中形成意象。

4. 片段的影像

王仁华作画注重过程 ，或者说她享受绘画本身带给她的快乐 ，也可以说她被绘画的欲望

所驱动着的 ，有想法就画。她是 一位随性的人 ，不仅喜欢画画 ，也喜欢化妆与照镜 ，甚至也 喜欢唱 一段京剧。与戏剧有关的题材也就这样进入她的画面 ，如《汤显祖与明代戏曲》《花 旦》《 刀马旦》《美眉》《角儿》《浅吟低唱》《粉墨春秋》《粉墨徽班》《粉墨登场》等

系列作品 ，还有画“提线木偶”的《线偶》《中国记忆》等 ，有的画片段 ，有的是片段的连缀。

《汤显祖与明代戏曲》   125x93cm   纸本水墨  2013 年

《粉墨春秋》   234x92cm   纸本水墨 2005 年

绘画善于记录或表现瞬间 ，片段性及空间感是其审美特征 ，而表达事物发生发展的时间 过程 ，那叙事流程只能靠片段连缀或空间分割的方式 ，如连环画、大型壁画等。作为独幅的 架上绘画与壁画还不 一样 ，没有明确的区域划分 ，只是位置不同。空间中的位置 ，决定了此物与彼物的关系。因为这 一关系 ，就有叙事的时间线索。在同 一空间中看似互不相关的事物 ，是否会自发地产生联系？ 一对男女相处同 一室内 ，其关系就让人产生疑问。

《中国记忆》   209× 190cm   纸本水墨 2009 年

空间具有同 一性 ，或者说具有同质化的倾向 ，可以处理不同各种矛盾冲突 ，并通过空间中的定位协调关系 ，使得各自独立的片段性在主体假定的陈述中得以连缀。戏台就是 一个临时的预设空间，道具的陈设 ，角色的登场 ，随着剧情的发展 ，角色互换 ，过去、现在、将来 ， 不同时段的故事都被拉扯到同 一空间。具体的现实空间是不动的 ，而幕景、演员及话语是流   动的 ，形成虚幻的空间影像。这种对戏剧空间的体验 ，自然也就转入到王仁华的绘画中 ，故她的画 ，处处充满着隐喻。隐喻中种种不确定性，可以给予人丰富的想象 ，自然也化解了不同事物的对立与冲突。更重要的是 ，片段之间的联系是跳跃性的，穿越时空。比如 ，抛出去的 一个眼神 ，一挥手 ，一转身 ，一抬腿 ，一把打开的扇 ，一袭紧身的袍 ，全是女人专属物件及表情。观之 ，恍如 一本半掩的书 ，字迹斑斓。特别是衣物服饰上的图案 ，臂膀上的纹身 ， 墙上悬挂的香袋 ，内中图像不是花就是鸟 ，还有出场亮相的戏曲人物。用文字表述都是符号 ，而用绘画表达都是图像 ，也可以说是影像。形影之间 ，有共创的情绪话语 ，说不清道不明。

《徽班进京》   364x408cm    纸本水墨  2013 年  （安徽美术馆藏）

也许王仁华自己也难以表述图像所含有的情绪 ，但她会想着去画。她的画是符号化的图 像 ，或图像化的符号 ，二者之间没有界限。所以 ，她毫无顾忌地画 ，画怎样就怎样 ，画什么就什么。她不需要解释她经验中的每一个要素 ，因为那些经验可以这样得以说明 ，那是她所 给予的 ，不需要其他旁证。至于在画面上是否融贯？是否合乎逻辑并不重要 ，她看重的是“可应用的”及“恰当的”，一切服从于画面结构的需要 ，服从于视觉观看的需要。由此而论 ，王仁华是经验主义者 ，但她画中的 一切并不都是偶然的经验事项 ，她依然要借助隐喻 ，需要想象的飞跃 ，比如她画《古灯今照》（ 图 6 ，2016 年 ），再如她画《剪花娘子》及《 血色玫瑰》。

《古灯今照》   138×73.2cm   纸本水墨 2016 年

《剪花娘子》   230X180cm   纸本水墨 2019 年

“必须记住任何语言陈述都不是对命题的充分表达，否则 ，就不能理解形而上学在文化 发展中的地位。”（[英] 怀特海 ：《过程与实在》 ，李步楼译 ，商务印书馆 2021 年）艺术家不需要理解形而上学 ，但要懂得情感的力量 ，以此修正感性经验。

《血色玫瑰》   166.5x134cm   纸本水墨  2017 年

5. 结语

难以评价王仁华的绘画。简而言之 ，她是 一位很有天分的画家 ，善于用绘画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有较强的造型能力，对传统的绘画语言有较深的理解 ，对民间文化有切身的喜爱， 更主要的是她有现代女性的自觉意识 ，也就不自觉地进入了现代艺术的话语领域。女性题材， 女性符号 ，一直缠绕在她的笔端 ，挥之不去。她将女性的魅力呈现在画中的每 一处细节，她将女性的浪漫洒落在画中的每一个局部。她的画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不怨不嗔 ，不悲不喜 ，唇微启，眼凝视，若有所思 ，心有期待。看她的画，你不必什么都想知道，但你 一定会感到什么。那份优雅与从容，也许是京剧给予这位爱好者的恩赐。

《美眉》   201.5X172cm   纸本水墨 2004 年

与王仁华交谈不多 ，看她的画也说不上读懂了多少。不能说读画读的是她，更不能说读画读的是我自己。各人的生活经历不同，解读的角度不同 ，歧义在所难免。但是 ，我们都享受 一个过程 ，不论是作画者的叙述还是看画者的静观与冥想，都有一个远方在召唤。王仁华的远方在哪里 ，也许她也不那么清楚 ，可绘画是她的通向远方的个人行为。行为受人的意识指控 ，但是否又形成一定的因果关系？画面结构是否就体现了这因果关系？没有现成的答案。 法国哲学家 M.梅洛-庞蒂谈到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 ，就说 ：“因果思维在这里并不是不可或缺的 ，我们可以说另 一套语言。”（ 《行为的结构》 ，杨大春、张尧均译 ，商务印书馆 2021 年）艺术创作是艺术家自己在释梦，艺术批评是批评家给他人释梦。梦境可以靠语言再现吗？或者说 ， 仅靠某种语言就可以再现吗？

用一种不确定性的语言阐释另一种不确定的话语 ，我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唯一可以自我解嘲的是，她的画也可以这样被读解。也许，这一解读还可以被他人所认可。这就是交流 ，也构成传播的行为方式。

2023 年 8 月 5 日于北京

作者：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