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1940年(13—14周岁)

　　1939年12月8日

　　今日我发现了一个新奇有趣的玩意——打靶游戏。在空荡荡的长房底端，挂着一只飞状的标本鸟，在相当距离用橡皮树杈放上豆子弹出去。起初只觉得好玩，但一下便变成我的功课了，射得成绩好时，便拨动目标，使它摆动无定才射，有时射中了雀身，便觉得非常荣幸，幻想着可以和罗宾汉的箭术比美。这个劫富济贫的侠盗，慈悲而又英雄的好汉啊，他把一只手缚在背后，也能将任何英国人击倒，他又能够用箭射准一英里半远的银币，且百发百中。要是他射在银币的边缘上，他就坐在地上啜泣咒骂自己无能。而我呢，仅在数丈内射一只鸟，其实谁都能做到。想到这里不觉失望了，什么侠盗、英雄都化为乌有。我几乎不想再练习了。后来我又想到，如果将来有一日，本领大了，让人羡慕，叫一声英雄好汉，威名传遍天下，使坏人战栗，也很过瘾。明天我要戴一顶罗宾汉帽，帽边插着一根鹅毛。

　　1940年1月30日

　　我对于绘画非常有兴趣，尤其是以水彩画为甚。若绘画程度达到能创作时，不但能尽情地欣赏，还能和文字一样表现广博。由画意表达出自己的心情，能发挥美的鉴赏力，觉得胸怀格外的豪放。

　　1940年2月6日

　　父亲平时很少和我谈话，我厌他庄严的面孔我怕和他接近。但有一日一一或许是永无再得的机会呀!一一我在绘画，他含笑看着我，看了很久，还跟我说话。这时他的语调格外温和，语气中很关心地提出要替我找写画的良师。他这样尊重我，真使我感激得几乎流泪……

　　真是痛心，粮食贵得惊人。门口石阶上，几乎天天躺着动弹不得、肿胀到认不出人样而满脸苍蝇垂死的穷人，只有叫蹲在旁边瘦得像骷髅似的饥民把他抬走。但是，今天抬走一个，明天又躺下一个，绵绵无尽期。那些未死的，就光靠抬走同伴来搏得一口白饭，又能捱得几日呢?说不定明天 别人又要抬走他了。真可怜啊!我怎能忍住呜咽?

　　1940年2月23日

　　今日是什么祝捷大会，晚上有提灯游行。我看了他们的举动，实是可笑，我满腔的牢骚只有化为一种惨笑。我在这里敢大胆地说一句，他们是无耻的奴才，他们是趋炎附势的丑徒。不管国家对自己怎样，也不应为他人而欢乐。从前自家祝捷游行亦是他们，现在为他人祝捷游行又是他们，究竟他们的面皮有多厚!外人的轻视是极对的，照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希望?不愿享富贵而拘束，宁愿受贫穷而自由!

　　1940年2月27日

　　我相信我自幼已有画画的癖好。母亲常劝我不能终日绘着画，要我练字和算术。但要知道习字比起绘画来更用不着啊!我感觉母亲对于艺术方面太忽视了，总以为是无用的事，我很希望母亲以后对于艺术重视。但父亲则不然，反常常鼓励我绘画，还欲送我入美术学校。但我不愿这样做，这是无济于事的。欲求非常之功，则舍万全之计也。

　　1940年4月7日

　　啊!图画，我只要大自然做我的先生，我并不需要什么画师做我的先生，世界上只有自然能造就伟大的人才，其外总是假的。

　　1940年8月2日

　　我的学问并不是由学校求得，皆由假期中采得。书籍帮助着我，闲静的日子更是我的机会。我喜欢闲逸、优游，我厌恶束缚与限制。在书中我能找出一个小天地，书籍能把我受伤的心加以安慰，我的心情寄托于书中，我在书中能得到成人的经验，成人的思想。我不觉得寂寞，有书籍在陪伴我。

　　1940年8月18日

　　我感觉上课的效力总不及下课时的提问功效大，更感觉先生不过是一个顾问罢了。

　　1940年8月26日

　　区先生又说，你是年青人，去研究应用文吧。我接受，但可惜我对理论都憎厌，对于非感情而作  的文体都不能引起兴趣。但我要记住他授给我的  话：一个文人学者，不能有傲气，但要有傲骨。

　　1940年9月7日

　　我屈怨之余作“病愁”一文，父亲阅后有所感动，记在此文之后，说他不能养育我，他之过也。慰我不要因此而怨他，上天一定会佑我云云。我看了一半已不能看下去，委实心酸难忍。我想从此不作这种多情文章了，易生愁恨呢。

　　胡适之劝人不要读《诗经》，而自己则闭门研究，可谓心怀鬼胎。没有《诗经》则内容浮泛，他想把青年学者导入迷途，不能赶上他前头。文学乃渗透—国文化之源，怎能不学呢?

　　1940年12月15日

　　我现在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个人能使我的心灵有所寄托，只有把精神寄托在艺术方面了。在绘画无望时，便转向文学，一待绘画兴趣蓬勃时又再度画画，循环地推动，是何等的乐趣啊!若是这里有雄伟的山岳、秀丽的流泉、雅致的街道，使我终日寄身于自然，沉醉于自然，由静而动，由动而静，会是何等的快乐!  但是这里一切都死了……

　　1941年(15周岁)

　　1941年2月1日

　　回佛山后有一种冲动，以歌曲激动我的回忆，所做一切的最后目的只是为了她的欢喜。收集好莱坞的明星相片，以为可保持视觉中对美的修养，但是到现在由明星相片的收集变成名画的收藏，由单纯回忆扩大为艺术思考，由为赢得她的注视而变成了自我创作。我的欲望虽大，其实只可当作  消遣自娱罢了!然而还侥幸，因为存在欲望，才会使我有上进的动力。

　　1941年2月25日

　　《少年维特之烦恼》在不可捉摸的文字中能抓住读者的心灵，我真百读不厌。他心灵的叫喊，伴着读者心灵的起伏。歌德是一个伟人，是一个天才，他初期的杰作已引我入文艺的国域，认识了在世界中还有一个神圣、高尚的超世界。我崇敬他，感谢他，感谢他给我一个世界，启发我的心灵。这回我又想作第三次的复阅。在天之灵啊!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为你倾倒吗?维特啊!是青年的代表，是青年的好友。

　　1941年2月27日

　　萧伯纳在《三天造成伟大文学家的技巧》一文内说：“你取了几张纸，在三天以内写起来——却不要有什么虚伪和掩饰!——写一切走进你头脑中的事情一一过了三天你再看看你所写的东西，必定惊奇怎么你会有这样新的、从未听闻的思想呢。这就是三天造成伟大文学家的技巧。”伟大的文学家，并非是模仿前人大作家的文体。就算你模仿到了极点，和原人一样，还不能称作伟大。因为模仿别人已成的形式，并不很难。文学家应该知道他前辈的著作家所达到的高度，据有它、深化它，成为自己的血肉——那时候就忘掉他，自由地往前走去，不必回顾自己的教师。福楼拜说：“必须吞下一海洋的书籍，然后再往回弃掉。”

　　1941年3月1日

　　我很怀疑自己的天才，我一飞冲天，翱翔于高空，其实我只不过是一片落叶，一片渺小的落叶。是一阵旋风把我卷到晴朗之太空，我一时洋洋自得地飞翔，自以为飞腾万丈。但是啊，风息了，我徐徐坠下失却了力量，翻不起身来，仍是伴着落叶卧在一起。风息了，我仍是一片落叶。

　　1941年3月2日

　　可怜的艺术家啊!你们有美丽的心却没有美丽的环境，有美丽环境的土豪劣绅啊，却没有美丽的心，卑鄙的商人把你们的心灵贱买了，去装饰他们美丽的环境。我博爱伟大的艺术家啊!你只是为了造就世界的美而到人间么?不享受一分便匆匆离开人世，你们的使命便完成了。但是你要知道你所创造的美究竟是给哪种人享受吗?

　　1941年3月7日

　　我从前看了写福尔摩斯的小说，便处处留意他人心理的变化，以为是学会了侦探术，不懂它就是心理学啊!研究文学的人，尤其要沉着观察他

　　人深藏着的灵魂，他人心理之变迁不能逃过文人的耳目。文学家对于心理学的涵养还深过侦探家呢，只不过用于白纸黑字上而已。

　　1941年3月31日

　　将来我立志做一个艺术家呢，还是为着金钱屈于律师的职业?我很彷徨，虽然一方面我又恐惧在未得职业之前我已与世长辞。我的心是极矛盾的。若是为了艺术，可能的话一定要留学法国，但不要坠落于巴黎啊!

　　英文本《金河王》已读完最后一页，不甚了解的囫囵吞下。明天快些来临，《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要赶快译读。虽然只读了一页，但好像要造访一个挚友一般的欣喜。维特使我颤动，使我哭泣，无论读多少次都不会失却它的魅力。

　　1941年4月1日

　　一个初走入艺术之乡的学者，—定有很大的欲望，目空一切，只和世界赫赫有名之文豪或画家相比较，而鄙视现今一切的文人。当他渐渐深入阵地时，便发现了一种隐藏着的奥妙，而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他美丽的欲望如花瓣枯凋而片片剥落……这欲望过奢所遗留的失望。学者不要厌倦，忍耐吧，抱着自己的勇气，抱着自己的才能。我要锻炼自己，一朝醒来，便能赫赫于世界。

　　1941年4月6日

　　纸币究竟是什么?一张印刷的纸片，能使你快乐，能给你享受，能造就你的权威，能吸收他人的血汗，能使女人们倾慕，人们为了它而奔忙。而它究竟是什么?只是一张纸，没有个性，没有生命，何以它的魔力这样大?画家亲笔写出来的一张画，文人榨下脑汁形成的字，还受它的玩弄。世界真是难解!一张机械的纸可以买得一张有生命的纸!!

　　1941年4月25日

　　随父亲过广州。

　　我入学后并非去找我的学问，失学正是集收学识的好机会，何以人们不乐于失学呢?还可暗地里造就一些意外的聪明。其实，入学校又有何用?我不过是去找喧嚣来驱逐我寂寞时的苦恼!因长久浸溺于个人孤独中，会变得顽固颓废，因此  我去找返老还童术。趁着我的心还有微温，还可恢复，去!去!去!去见见现实，不至飘渺于自己的幻想中，不然，我亦无望了。

　　1941年4月27日

　　我一谈到伟大艺术家的生涯便有难以言喻的激昂与兴奋。一代才子，不是疯狂，便是潦倒，纵情奔放，发其灵感，全其伟迹，昂昂男子，岂能与波上下，随驴马之迹?我自才华磊落，世人诋谬，咒其荒唐，亦何乐而不为呢?自然造我，自有我之存在，沉迷奸险社会者，岂有权干涉自然之真子。艺人伟大之心灵，诚挚之热情，坦白之肝胆，出尘之思想，赫赫的个性，无怪难容俗众，亦无怪为之癫，浑浑噩噩浪漫豪情了此一世，留下奇迹归回天国，不是很好吗?

　　男儿自有千秋业，何必生平志大魁。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冷似冰”。曼殊是怎样了解艺人苦闷之心啊!

　　1941年5月7日

　　学问很虚幻。它给予我们的只是黑暗中的心灵安慰，它们并不是面包，不是大屋，饿时不能吃，寒时不能穿。学问不是财产，拿着本身的学识在冷酷的世界上讨生活，只有灭亡。文人学者，为了解放自己的灵魂而甘于灭亡，这是他们的伟大。我们不能幻想要求学问能在生活上有所回报，不然则走上痛苦之途。

　　1941年6月29日

　　艺术!我立志要冒艰困，犯大难，在所不惜。我知道我为艺术而生活，为我志愿，为人类，我甘愿为艺术而牺牲。我虽知道贫穷、苦恼打击着我，终有这样的一日，文学家的贫苦，画家的受俗人的轻蔑，我甘愿。艺人的一切苦衷我亦很了解，我的虚荣心渐于平复了，为艺术大众而生于人世啊!感化冥顽不化的中国老古董，我本着一往无前的豪气，我宁愿为艺术而夭折，而不愿虚度一生。

　　1942年(16周岁)

　　1942年1月2日

　　但丁的《新生》，歌德的《浮士德》，在我心目中顿时有价值了，因为我有同样感觉的发生，有同样心情的变化，他隐蔽之处已击着我的心，使我发生共鸣。现在有一种疑惑恐怖灌注我的全身，或许不是事实，但我已领受到思念的痛苦了。

　　1942年1月4日

　　每一个时期，都应有一种作品产生，表现当时的情感。现在我的心中兴起悲悯的情绪，我酝酿着怎样把这情绪表现在画面上。我怎样运用我的笔，把思念的痛苦和阴森森的气氛扭合?我能够吗?我计划了整日，也丝毫想不出用什么方法表现。

　　1942年1月13日

　　我现在真的体会到艺术作品是跟着情绪而产生的，痛苦时自然便写出痛苦的题材，痛苦的色彩。

　　1942年2月11日

　　我在吃饭，陈刚表哥站在桌旁和父亲闲谈。他看完了我所挂起的画，走回桌旁说：“阿鹤并不是一个平凡的画家，将来会做大画家的，纯然是天性，是不可思议的天才。”父亲只“唔，唔”地答复他。我的心呀，在猛烈地悸动。“不平凡的”、“天才的”是怎样适意的赞许啊!我真是满心舒畅，因为好像有人了解我，信任而又赞许我了，我的志愿更坚定了。

　　1942年2月18日

　　我要做一个永远的画家，代表整个世纪的画家。我希望能做到，而且我要极力做到。我不愿做一个平凡的时尚的艺术家，我要做永远发扬于后世的艺术家。不要辜负自己的才华，有些人赏识我了，但是仍有一部分人嘲笑轻视我的理想。苦干吧，只要有信心，一切都不怕。

　　1942年2月19日

　　父亲强叫我拿些画给世伯们看，我不服从。但母亲却快快地走进我房中，捧了我最近绘的油画出来，他们要我送一幅，我不肯。我很宝贵自己的画，虽然自己烧毁的也不少，但是我终不愿给人。若称心之作舍不得给人，若平凡之作又不愿给人。孔世伯说准备把我介绍给黄少强先生，他说少强是他侄子，少强非常惊奇我为他(指孔世伯)所塑的像云。

　　1942年2月28日

　　孔世伯带黄少强先生来找我爸爸，叫我到客厅见他。孔世伯说黄少强看到我为孔世伯造的泥像后，不信是小孩造的，不信佛山会有这样的人，因此带他来看看。爸爸叫我带他看我的作品，包括油画、泥像，他大加赞赏，要收我做学生。

　　1942年3月10日

　　雕塑呢还是绘画呢?我徘徊于两者之间，有时拿了画笔想绘画，但塑像欲又顿然勃起，便抛开画笔，弄弄粘土，我的塑像技能有点使人不敢相信，自己也不敢相信呢。

　　1942年3月11日

　　我的画，我的泥塑像，放置在客厅，得了很多的赞言。这些赞言在我未得之前渴望着，在我既得之后便无味可回了，虽能振奋我一部分的神经，但是并无实际意义。

　　1942年3月27日

　　我现在感觉雕刻比绘画更伟大，更能使人激  动向上，而且潜藏着慑人心魄的力量，在一件雕刻品前使你留连忘返，这是人格的表现，气质的表现啊!

　　1942年4月13日

　　我也学着绘国画泼墨挥毫了，我是一个连字也写不好的少年，居然展开宣纸，润透毛笔，淋淋漓漓地挥洒自如。结果我的成绩不差，少强先生还说，这些作品可以登大雅之堂了。我虽一面谦让， 其实心里不知多兴奋呀!

　　1942年4月26日

　　唉!奋发吧，我听了黄老师说及刘海粟画家出身成名的经过，使我压不住兴奋动容了。16岁去上海办学校，他的魄力确使我无条件地佩服，使我对他的画有了深一层的了解。我今年将到16岁了，还未成名，还没有些少的贡献，真有愧于我的年华呀!就算明年我可以有地位吧，但我已超过16岁了，还有什么惊人呢!

　　1942年4月27日

　　早上大雨滂沱，下午稍歇，拿起毛笔挥了一会国画，丢开了笔又塑了一会粘土像，画兴一动，又用满足粘土的手，拿出长长的油画笔来修改油画。下午1点往黄少强先生处，雨方停，破漏处仍有点滴声，黄老师顿成诗一首：“雨过穷庐犹滴沥，天昏师弟尚论诗。人间何世休须问，促膝低吟兴不移。”归家已5点了。

　　1942年4月29日

　　黄先生说画家与画师的区别可在作者的学问行为上作品评。他说广州的雕刻师梁常一生不得志，只因为他无师传，不与时人往来，致使他的作品成为一种装饰玩意。作品本身的价值不必论，只要手段高明，便可以有人赞美了，哀哉!

　　1942年5月6日

　　“一枝仙桂月中横，三百人中最后生。莫叹十年春梦冷，诗名原不系科名。”(真才原不系虚名)我往往在不得志时吟着这首愤怒落拓的诗。这是朱九江最后一次考科举不中时所写的。

　　1942年5月17日

　　文艺复兴时期的三杰我最佩服的是米开朗琪罗，他伟大奔放豪健的魄力，使我感到男子的不可一世的气概。他与音乐界的贝多芬、诗人拜伦，同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艺术家。三杰中我最不喜欢的是拉斐尔，他柔弱的气质，实使我不敢佩服。我总认为不仅要用手用眼用脑用心去绘画，更应该用全人格去绘画。

　　1942年5月18日

　　我对现在的画坛感觉万分的忧虑，前途黑暗。要是所有的画家都从事这自欺欺人的画法，绘画终会有被人轻视的一日。艺坛这样一日日地衰落，我立在这个世界的旋涡中，自己也觉得不幸了。我能够挽回这不幸吗?能够保证绘画不受人轻视吗?这要问问我的意志与魄力了。中国的画家我觉有希望的，大约有刘海粟、徐悲鸿、司徒乔

　　1942年5月19日

　　我这两日都徘徊于家人筛糠与磨谷之间。我感觉很有民间的风趣，一连画了数十幅的速写。我预备着手绘一幅“数粒而炊”的油画，余下的速写可放在国画中。我现在愈来愈感到国画的不妥，从前未识之前，以为是不可测探的神秘画法，但现今略懂门径之后，觉得并不惊人，其实只是把西洋画中的一点速写放在羊毫笔中的骨法用笔而已，哪有洋画的感人伟大。

　　1942年6月11日

　　我怎样表现心里的波涛呢?我如何传出心里爱的苦闷呢?怀念的痛苦与甜蜜交织着，我要表现我的情感啊!塑像吗?塑出我散发愁郁地在冥想吗?在沉沦流光的黯淡幻影中，我在搜索能传出心弦的方法。

　　1942年6月17日

　　我崇拜米开朗琪罗，尤其是他崇高壮美的艺术本质，他的作品哪能不激起我热血沸腾呢?我的米开朗琪罗啊，你为什么不与我生于同时同地,好让我忠诚地追随你?因为除了你的继承者罗丹之外，现今的雕刻家我一个也不佩服!为敬仰你、  纪念你壮美的本质，我塑了一个小小的摩西像，表现你伟大的人格。热情与愤怒交流吧。

　　1942年6月24日

　　真天才是不会淹没的!我努力地专心致志地下苦功吧，我坚信自己有超群的天才。努力吧!富贵荣华是暂时的肉体享乐，我追求的是永远不灭的精神!

　　1942年6月27日

　　我一早醒来，便从袋里取出亚咩的相片，向她道着早安，吻着她，立即拿了粘土给她塑像。可爱的脸，一对深深的活泼天真而迷人的大眼，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把咀贴在泥像上，却粘了一咀的泥。

　　1942年6月28日

　　人心是不可解的啊。陈世伯途中两次遇着我，都央求我给他塑一像，我都拒绝了。他已经向我恳求了七八次，我始终没有答应他。然而我的亚咩啊，却是我自己恳求要给她塑像，她的吸引力是何等巨大!她把我整个的灵魂征服了，我能拒绝一切人唯独不能拒绝她。

　　1942年7月11日

　　我是狂飚突进时代的人物，我爱天才的艺术家，我崇尚热情，所以拜伦与雪莱是我的好友，歌德是我的知己，更有米开朗琪罗是我的先生。

　　1942年7月30日

　　父亲第一次骂我了，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说世伯辈不知趣，要我给他们塑像。我知道我生性高傲，父亲已屡次在母亲面前说我学了二舅父的自视太高的坏脾气。今朝他乘机大骂我一顿，说这样的年纪便如此的高傲，虽有天份又如何。他要把我赶出去，不准我绘画塑像，不供我读书，要我尝尝困苦的滋味。他气愤极了，气冲冲走出前厅。而我低首无言，垂着头走入房中拿了一本古诗独自高歌，  自遣哀情。的确，我可以麻醉自己。

　　1942年9月14日

　　我为什么总是如此容易被感动!我崇拜贝多芬，我哭泣，我看他的生涯轶事，弃卷不知恸哭了多少次!我自己总爱这样自寻苦恼。我看到莫扎特指着少年贝多芬说“大家注意，将来骚动世界的必足这少年”时，我晕倒了，醒来很悲苦地流出泪花。一个稀世的天才呀，伟大的艺术家呀，热情而又疯狂的贝多芬呀，为什么能赚取我这么多的眼泪?我将来也要骚动世界，征服所有的人。

　　1942年11月4日

　　艺术家只要能醉心于艺术，便可以不觉寂寞，不觉孤独，可以超生活了;要是能创造一件有生命的东西，便可以超生死轻是非了。

　　1942年11月6日

　　这几日来我一件东西也做不成，三个未完成的像还是静放着。我要发奋呀!我要从烦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挽救自己。人生短艺术长，我在书籍中、观察中已认识到我在艺术上有不平凡的天才，尽量发展吧!我既失意于生前，也愿死后名震于永久!我要做雕刻界的贝多芬啊!

　　1942年11月14日

　　啊!我不能和这一辈的艺术家相比较，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艺术家。我要加倍努力才足，不要感觉自己的作品高明于他们而自慰!  因为我是很痛苦的，为了要学艺术，牺牲是很大的。不知为了什么我总这样依恋着艺术，不能一日的离弃，真是不能有一刻钟的离弃!为了艺术，我已决意舍弃将来物质的享乐，还预备捱穷。为了艺术我永不结婚。要是我的目的只是要做一个平凡的艺术家，我  便无须忍痛做这么大的牺牲了!

　　1942年12月1日

　　我的泥像是我心之呼声，在泥像上可以看到我心境之变迁!它就是我的诗，是我的自传!是的，我苦闷、有难言之隐，我没有勇气用诗的形式写出来给我意中人看，纵使写了，也只能收藏起来，那有什么用呢?他人哪能了解到我灵魂之深处呢?所以我只有把满腔的心绪寄托在泥像上!泥像不同诗,是不能藏起来的，每个人都能看到,而且能间接地了解到我的苦闷，它就是我公开的日记啊!

　　1942年12月17日

　　我要毁灭我的作品，太不成样子了，太幼稚了。这样小的泥像成什么样?至少也要两个真人一样大才有气魄，才能够尽量表现雄伟。要是我立身于雅典雕刻之前，再看自己小得可怜的作品，真要自杀了!我要远走高飞啊!我要越过阿尔卑斯山，横过太平洋，在地球上寻求!我努力!天不负苦心人的，我已决意为艺术而牺牲，我不相信以我的才能，不能在地球上找到一个立足的地方!

　　1942年12月19日

　　我已经通知石湾挑一二百斤炼过的粘土出来，今日还未到。我要毁弃一切细小的塑像，从今起开始大的雕塑。真奇怪，莫不足最近我的雕塑有很大的进步?今早已有三个世伯说我的像“的确进步得很快”，孔世伯还指着—张印刷品说：“你看，平心而论李金发给少强塑的像远不及你!  只因他的名气大。所以你不肯露面我以为是不太对的!”我的心实在舒畅极了，嘴里总是说“笑话，笑话，不敢当。李金发先生是前辈，他有地位，到过外国，他另有所长。”

　　下午石湾的几个制陶器的伙伴担泥出来，有一个叫霍津，我问了一个明白，才知道泥要插孔的。他们又说我的确有天分!对于这个称赞已没有初时听见的那样喜欢了，听腻了!

　　1942年12月20日

　　亚咩要我替她画一幅唱歌的画，然而我绘画的才能很弱，不如还是用粘土塑一个像吧。这唱歌的姿态与印象早已盘桓于心头，我老早想用诗表现出来。然而我作诗的才能也是弱。这个醉人的姿态已萦回在我恼中三年，她不知赚了我多少的热泪!我一闭上眼，—个影像便浮现在我脑中。她如梦地低垂了眼帘,凝视着我，  带着情感唱那《MOONLIGHT AND SHADOW》的情歌。现在我把这感情寄托在粘土上吧!代替了我作不成的诗，画不成的画吧!

　　1942年12月22日

　　她又说我塑她的像太美丽了，太理想了，使她快乐到终日对着镜看自己的样子。她在信尾又写着自己的样子，头发日长千里。她说相信只要两小时，她的头发便可以从香港长到佛山。我是多么快乐呀!她的头发像情丝一样长到我这里缚着我的心哪!这是多么美丽的想像!

　　1943年(17周岁)

　　1943年1月3日

　　我对悲鸿的素描印象已渐渐淡忘。现在又慢慢欣赏起来，实使我叹服!我还是离他很远，我的素描是不及他的，从前我自慰能和他比较，实是荒唐的事。我现在哪能追及他呢?将来吧，我一定赶过他前头很远很远!我佩服他的观察力，但可惜他的油画色彩太差了，还保留16世纪的色彩，这恐怕是他情感上太沉寂的缘故。

　　1943年1月7日

　　在华氏44度的严寒中，我冷静地闭在画室中塑像，街上不时传来一两声行人喊冻的语声，我的手僵硬失去了知觉。今日爸爸的像可有一点起死回生的希望，然而最使我不满的是缺乏表情，没有表情的像是绝不可取的。弃釜踏进来说：“跟你父亲很肖似。为什么你说不好?照我的意思认为这个像胜过这张相片。”我答他形似是不中用的，不能表现其个性，甚至连表情也没有，这个像纵然塑下去也一定不满意的!

　　1943年1月8日

　　我每每看了成功人的轶事，终会掩卷痛哭，然而我乐于接受这些刺激。他们的际遇、立志的苦心使我由惭愧而变为激昂，由激昂而使身心震撼，终于伏案纵情痛哭。我爱天才，我爱热情者，我爱率直的艺术家，我敬慕苦心攻学的人。我同情放荡不羁不得志者，我爱薄命，我爱多情!所以拜伦、雪莱、肖邦、司马相如、曹植、阮籍、李太白一辈，都是我所敬仰的人。我每看到他们在成名前天才被发现的一刹那,真使我兴奋到失去知觉。

　　1943年1月17日

　　一个像还未完成，塑第二个、第三个像的计划便涌上来了，我怎么处置好呢?我已经找着少强  先生做对象来寄托我的思想，一方面可以纪念我俩师生之情，另—方面籍此表达我对于人生的看  法。黄少强先生的面孔与态度最适合不过了!是的，他在苦闷中尚有积极的希望存在。

　　1943年1月21日

　　父亲的巨像已经成功地立在我的画室中。活像巨人似的爸爸很泰然地坐着，谁见了都惊叹我的才能!是的，值得惊叹的，一个17岁的孩子居然塑起一个巨大的父亲!一个世伯看着说：“我只听闻爸爸会生孩子，而未见过孩子会生爸爸的，你便是会生爸爸的人了。”我不禁大笑。爸爸即赋诗一首：“人话你似我，我话似什么?你由我儿造，我儿由我来。脱却臭皮囊，有你没有我。再历风与霜，你我都不在。世事本如斯，大都如是过。”

　　朋友的相片放在我的抽屉里已经有几个月了，然而我没有心机给他们塑，还足先替亚婉塑一个小像吧，她新年便要来了。真奇怪，不需一个钟头我已塑完，不但肖似而且很有情趣!这是最顺利最称心的—个小像，又怎能叫我不去信任自己的将来呢!

　　1943年1月22日

　　父亲已渐渐了解我的才能，他已经明白他的儿子——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艺术家，而且他知道我有远志。今日他说：“新年你的画室题一句‘志在千秋业’好吗?”我是万分感动啊。然而母亲毫不了解我，她不喜欢我迷醉于这些不会成富翁的勾当中。我只有一面塑像，一面闲吟着“知我者谓我苦心，不知我者谓我无聊”，这是我顺口编成的歪句。

　　1943年1月23日

　　今日我又开始塑少强先生的像。前日我替亚婉塑的小像真神速，灵感一到，手便好象一个烘炉立即熔成一个像!想想父亲的大像费了一个月的时间，而这个小像却只费时一个钟头，然而所得的成功却是一样。成功不是按大与小，或时间长短来评价的，所以我很不明白他人对于复杂精细的美术品赞叹不已，而不去惊叹简练的作品，正如图画中有时速写还胜过大幅的油画呀!

　　1943年2月3日

　　我的举动不是狂妄，便是自尊自大的高傲。真能了解我的才能，能做得我朋友的人，他们都足极爱护我的。然而我的朋友是何等的稀少啊!米开朗琪罗和贝多芬的性格很像我，所以我崇拜他们。父亲常惋惜我没有先生指点，然而目下又有哪些能使我佩服的前辈先生呢?要是一定要有先生的话，那就请米开朗琪罗复活吧!

　　1943年2月11日

　　昨日为黄少强先生的永别哭了一回，今日我重拿起他赠我的画册慢慢地欣赏，触景生悲又使我有点心酸了。他死时我不会哭，现在重忆往事，倒引起无端的苍茫悲痛，我立意要替他塑一个像!我拿起粘土堆起了一个轮廓，像是行吟泽畔的神态，蹙着眉峰郁郁寡欢，很沉郁厌世的样子。父亲见了，半笑半斥地说：“塑成个苦口苦脸的样子他人不欢喜呀!”我不敢大声申辩：“他是这样子的!”

　　1943年3月5日

　　我喜欢浪漫派德拉克洛瓦的色彩，因为它燃烧着热情!我喜欢谷诃的笔触，因为它雄厚而矫健!我喜欢伦勃朗的光线，因为它柔和而不失去力的表现!我喜欢米开朗琪罗的结构，因为它奏着悲壮的调子!但是，我尽管迫慕着这辈不世之才，然而我也要记住，平凡人与非常人只差半步!

　　1943年4月2日

　　现在一班近视无聊的画家，只斤斤计较于笔触之有无，他们只看到作品的技巧，完全抹煞个性!我不相信一个画家会因故意使用笔触作画而成功。这些人已经失却笔触表现的要意，他们的笔触是没有情感流露的，他们只知道盲从乱抹，这种画比不露笔触更浅薄!要知道我们之所以要用笔触，就是用来保存我们作画时情感变迁之痕迹，以资观看者得到共鸣。哪可以预先计划模仿前人而成功呢?莫名其妙!任何事一落入形式，便走向灭亡。

　　1943年5月6日

　　为什么精神上的事业总是被物质所支配呢?艺人的生活是何等使人悲愤啊!他造福于人类而得不到一些报酬。舅父很坦诚地说，非要考虑环境可不可以给自己在艺术上潜修，不能徒以刻苦博取成功。这是至理明言。他对我在艺术上的成功很有把握，但他又为我置业赡家设想，非郑重从事不可。我既已矢志艺术，不需踟蹰，若遇不幸，只有听天由命。天若仁慈，神必佑我。

　　陈世伯一日几次来看自己的像，他说：“我不能不承认你是超人。我相信意大利任何一个雕塑家都造不出这样一个像。你快要成名了，成名时这个像便值千金。”后来他看见我的鞋旧了，便说送我一对最新款的鞋及一套西装。

　　1943年5月9日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在一盏油灯前我看着自己庞大的影子，做着各种姿势，我知道了，我领悟到米开朗琪罗有魄力的人体透视了!在自己的影子中我研究出很雄壮伟大的人体透视学了。这真胜过读一万本死板枯燥的透视学啊!我想，他一定也是从烛光中发现这种人体透视法的。

　　1943年5月17日

　　我现在真想引诱一些朋友去塑像。我对每个有艺术嗜好的青年，必怂恿他们试试自己的天分，我希望他们从中产生兴趣，使我不要这样孤寂，使我有对手来竞争。有同道者的砥砺，我的兴趣必定更浓，必进步得更快。为什么啊，天不赐一个给我，一个也好!一个同志者，一个分庭抗礼的对手!天哪，赐我一个吧，不要使我这样孤寂啊!

　　1943年7月20日

　　一个人享有薄名，就算粗制滥造的东西也会值钱，受人看重，但未成名的杰作往往不受人信任，正像伟良说我，他人用物质来买掉你的天才呀!

　　1943年7月30日

　　金钱!哼!难道我就要屈服在你下吗!艺术!什么叫做艺术，我!我的壮志!就能够暗里销残吗?我料不到这不等使的金钱就能够统治我!不!你保能支配我吗?上帝!难道我本着这宏大的志愿就要像英雄陷入无可如何的窘境?我有才能!但!这个社会绝不能以我的才能来搏取我生存的代价!太痛心!雕刻是我的才能，但是雕刻所给我的是什么呢!只是傍徨!为了我有一个志愿，社会就不容许我!难道社会就要强迫我去做非所愿非所能的工作才准我致富吗!那么我的良心就要永远沉沦。

　　1943年9月3日

　　我不希望继承父业去读法律。法律是冰冷的，法律只是补救讲情不足后的强硬手段而已，只因为人类失去灵魂，缺乏真善美才需要法律，我的艺术家啊，我敬爱你，因为你能够帮助人类自我发掘潜能，在人类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优美的心情自尊和道德，使灵魂苏醒，把人间的恶念调和净化，如果想社会趋于美满，就应该把艺术思想灌输到每个人的心里，这才是无形的法律，无形比有形更伟大!

　　1943年10月12日

　　我希望既往十年寒窗无人问的志强，能从艰难奋斗中成为一个不可一世的志强。要是将来能够完成我的宿愿，达到我艺术家的理想，则今日的彷徨，今日的理头苦干就不算什么了。为了我难以抛弃的志愿，我屡受金钱的威胁和精神上的打击，心爱我的她因为我是一个成器不成家的青年而忍痛离开，这都是我有理想的罪过，因为人无品格求官易，室有琴书致富难呢!我今日这样努力去求知识去工作，在一般青年享乐的时候，还守在室里静静地钻研在鼓打三更的夜里，我还忍着蚊子呆咬在凝思，这都是因为我自知是个短命的人，不如趁早成就一件事，轰轰烈烈地死去!家人常劝我保重身体，其实他们不知我的苦心，我有着大恨呀!

　　1943年10月13日

　　近来我的塑像又在突飞猛进了。一连几个月没有正经地塑像了，但在这星期里却突然爆发奔涌起来。只要我一捏上了粘土，很好的形象便从我手中落下，很神奇的冲动啊!好像有着一定的循环期，有时整月都不摸粘土，但有时却猛烈到迟一点拿粘土好像都不行。在我停顿不塑像时，我的观察力似乎进步得更迅速，—旦重新开始塑像，技巧更锐进。莫非停顿时期就是在潜行进展吗?努力吧!志强，爱情足这样苦恼你，你该收拾余心遁迹在艺术圈里，带着沉痛的初恋伤痕走进艺术的天国，把全盘心血寄托于艺术，大约可以忘怀自己的不幸吧!

　　1944年(18周岁)

　　1944年1月22日

　　天才者多放荡不羁而玩世，伟人者多刻苦奋斗而成功。故天才只昙花一现，徒令人惋惜感慨!故此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若扶以刻苦的精神，则可将昙花一现之美丽，铸成伟大之器皿，造福于人间多多了。

　　1944年2月10日

　　天生我需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我要坚决地立志再不为爱情牺牲我的艺术。不管如何失望痛苦，都不能背弃我的艺术。我要将一切的热情，一切的冲动，溶进我的艺术里。这些年徘徊在变幻莫测的边缘上，使我的生命充实辉煌起来。我要将爱情赐予我的一切幻想、一切欢愉、一切烦恼，统统地注入我艺术的烘炉里，进出珍贵灿烂的火花!我以后须埋头于雕塑，在那里寻求我的幸福，在那里抒发我的情怀!

　　1944年2月26日

　　我的第二个自塑像不知不觉地完成了。我的手似乎有神的驱使，梦游者似地不自觉地捏几下便造出一个庄严的、热情的脸孔。我狂喜，我不禁振奋起来，肃然向它行着军礼!看看它下颔线条的敦厚，我不禁又拍着它肩膀喃喃地喊志强!你太可爱了!是的，它太伟大了，我整日伏在像下遐思、自语，我没有一刻钟想离开它。

　　1944年5月22日

　　我的雕塑一日稳健一日了，表现力一日高超一日了!这两个月来作品已经焕然一新，跳过一条阔而深的鸿沟。我一步步的找中国的雕刻家比赛，一步步又找乌东、卡尔波做我的竞技人。好像我行在一条马路上，心中立誓要赶上一个又一个行在前面的游客。我有这样的雄心，我要在小小年纪便赶上他们。

　　1944年5月x x日

　　我设想要是将来我辨一个刊物，辨一所美术学校，我必定要实行一种礼仪，好让艺术家联络，互相尊敬!筑成一道巩固的阵线，既然我憧憬着的艺术国、艺术省、无望速成，也理想着一种轻而易举的方式，研究艺术的人，应该有一律的服式，好像军人有一律装束一样，行在街上，只要一眼看出是同志，便要行礼。先由一所学校实行，然后全省，全国。

　　1944年6月30日

　　鸿弟的小像，初时并不觉得如何的出奇，但现在愈看愈有味，虽没有手但也能想像到他的手是伸出来向你讨东西吃的。它连眼也没有，但是你可以想像他眼中闪耀出多少的欲望，多少的野心。这就是他的得意处。在外可以表现他的神态，在内可以表现他的性格。在艺术的技巧上就是“由一粒沙尘中见到世界”。其他如张伯荫像，一望就知他是一个言论界的人，少强像一望便了解他的人生观，陈健行像也极能表现他的常态。又如肖邦、拜伦、安徒生、贝多芬等都能使人立即联想到他的作品属于哪一类性格。我以为当你塑一个肖像时，你应该先把对象的生活状况、职业、个性一一看透、想透，拾回最先一瞬的印象，用他的性格来印证他的面孔，再深化在自己的思想里。这时你就要趁着情绪，抛开对象自由地随心所欲地表露，任凭自己的幻想飞翔。到形体己定，再对着模特儿研究，酌量一下各部与表情有关的肌肉结构，在这种情形下所产生的东西，便是最有价值的创作了。对着模特儿看一看，塑一塑，不会产生好东西，只不过是一种习作。

　　1944年7月20日

　　与哲诚论人生，各有见地。我说起“豆豉人生”，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余味。凡事熟则变，变则精，所以我说与其不坏，无宁坏透。正如豆豉一样，在未坏之前，仅是一粒纯洁平凡的白豆。既坏了，则又吃不得，但一旦坏透了，这便是很鲜味的豆豉了。这个说法就与“入法”和“出法”一样，万事皆然。想一件事有奇异的成功非经过一场发酵不可，所以想超然世外非经过饱尝世味不可，想镇静非经过冒险不可，想沉默非经过活跃不可，想超然物外非得其环中不可。

　　1944年8月6日

　　我们的爱已陷入一个很不幸的环境里，这并不是她不爱我，她是十分爱我的。这都是由于金钱!罪恶的金钱!因为世人只会用金钱去估价一切，我这样一个贫穷的抱负不凡的艺术家是被轻视了!连可怜的她也被轻视了。这都是金钱!金钱!然而我有我的抱负，我怕什么轻视呢?我的伟大不需要向世人去解释。勇敢些吧，亚咩!为我再捱受一程吧!我自信我的前途，我有我独立的人格，一切加诸我身上的侮辱我都不怕!

　　1944年8月23日

　　今日是七月初五，她的生日。两地相思，她不知怎样想念我呢!可惜我是一个穷汉，到今天这个日子还不能如愿地送一架钢琴给她。思想起来，不禁默然。好在她的思想不在金钱物质间，她只会劝我节省，安慰我的焦虑。唉，只可惜这样一个好人生在这个黑暗的社会，她为我所受的苦，是受够了，然而我何日才能报答呢?思之悚然。

　　1945年(19周岁)

　　1945年12月x x日

　　中国的雕刻艺术是传统的技巧，西洋的雕刻是直追自然的技巧，传统是死的，自然是活的，故此中国的雕刻技巧，一代一代遗漏，而西洋的技巧却一代一代的向自然去发现，去加深，怎不前进呢?

　　1945年12月x x日

　　生活之影响艺术者!大约如每日的剃须，轻则无关痛痒，重则皮破血流，故生活之无波动无由成就作品，正像剃不去须一样厌烦，生活太多波折则整个心灵伤痛!无心再致力艺术!

　　1945年12月x x日

　　艺术并不是卖技，徒然悦目是没有用的!还要触着我们的心。表现出伟大思想与热烈的情怀，才有意义，那些新奇的笔法暂可不必理会。

　　1945年12月x x日

　　太平时代的艺术会生出很多懦弱的作品来，会形成一种玩物丧志的倾向，但战争一爆发则多会惊醒一切艺人的意志，使绘画回复现实，以适应民众的共鸣，更激发艺术的价值，用艺术去传布思想，用艺术去激发情感，那是每一次战争所留下的倾向。

　　1945年12月x x日

　　从无名士得佳偶，

　　只有痴人会爱才。

　　1946年(20周岁)

　　1946年2月x x日

　　李铁天真不失为天才!天才是狂暴的!天才是沉郁的!天才是坚强的!我在他出品万国老画家展的十幅肖像前，整整有三个钟头，我只有敬服得五体投地!心灵真感到颤动，气胍也喘息起来!天才，真是天才!只有赞叹惊异而已!真正伟大的艺术果真是高於一切荣耀的!果真是启发人类内在庞大的情绪!在那雄浑的作品前!一切皇侯利禄皆太渺小了，皆软弱得可怜，伟大的艺术啊!我就把一生献给您，为了您太伟大了，为什么我要想升官致富，为什么我要那样平凡卑贱!原来真正的艺术是果然惊心动魄的!对着那十幅作品，我简直呆得要晕了去!我今后再不发奋还做什么艺人，李铁夫先生我真想拥抱着您。

　　1946年2月x x日

　　我要把自己生活在逆来的环境里，我要结交与我志趣相违的朋友，我更要参加不同派系的集会!我不逃避不同性格的宴会!我要在逆来的生活里学到克服环境的意志!我要在各种不相称的朋友中学识处世!我更要在敌对的集会里学会机警的对策!

　　1946年4月x x日

　　学问好象是一件贵重的毛裘大衣，可以使你抵挡寒风，但有时反被它牵累着，不能潇洒地游过这人生之波。

　　1946年5月x x日

　　艺术是一个高峰!并不是一个天堂!也许在一般人的眼光里以为它是一个超然不着边际的殿堂，凡夫俗子足不可追寻的!但不用过于想得惊奇!耸入云霄的高峰所屹立着的仍是我们所立着的黄土!云霄上的人家仍是吃的是米麦!并不是吞云吐雾!故此想登这个高峰上的宝殿，您就要踏着实地，瞧着方向准备不测下的乾粮!才能不屈不挠去探奇!望然生畏不敢前行是懦弱!贸然攀登不作思想准备是幼稚!凭倚天才不顾一切只会壮烈牺牲!

　　1946年5月x x日

　　从前艺人玩物丧志!其实军人何尝不是争权丧志!商人不是夺利丧志!而一般人则固守丧志了，其弊一也!能不丧志者!就是不为自己着想而为人群谋幸福谋进化!为一个目标而做人才是有志者!不要以为我有权势了，有财富了，或拥有大量作品了!便是壮志已酬，没有目标!未明社会之得失而达到高官厚爵者!未能云及有志!

　　1946年5月x x日

　　痛定思痛后!便成一个梦，梦便是一件艺术品产生的雏形。

　　要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便有清楚人生的必要。

　　天才每是把一生消磨在反抗流俗的意见中渡过!

　　1946年5月x x日

　　我看了米朗基罗与鲁本斯等的作品如此伟大!为什么现代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真奇怪了!古人不过也是五六十年便达到这个水准，今人何尝不是毕生致力到白头，为什么仍足一塌糊涂?真莫明其妙!我真不相信，今人比不上古人。鲁本斯所能的!为什么我不能!看看我明天又如何再说吧。不胜古人亦不足与古人并列。

　　1946年5月x x日

　　我是一团煤块，燃着了不轻易会熄灭，你是一团火焰，容易燃烧也容易灭。

　　1946年6月x x日

　　艺术的高峰大致可分为三个：有些注意点集中於思想的训练，有些集中於气魄的涵养，而有些却毕生埋头於技巧的研究。第一种如达芬奇，第二种如米侃朗基罗，第三种则如一般为艺术而艺术者!我相信能诚心致力艺术者，他必定宠辱皆忘而能涵养自己的气魄!我不奢望其他，我第一步努力在这几年内用古诗词去锻练自己的想像力!过几年用知识去训练自己的表现力!几年后我白然获得从心所欲不逾距的创造力了。是吗?

　　1946年7月x x日

　　艺人为什么要这样!装腔作势呢!艺人应该坦白!坦白才是真工夫，艺术应该无秘诀，有了秘诀便是欺世盗名!我认为真工夫应该坦白教导别人去追赶自己!唯有在没有人能追上才算真本领。一个人的进步是全赖於后有追兵而奋发的!故此想进步，你一定应该制造对手来追你。

　　1946年7月x x日

　　我是靠心中的印象去写画!惟有靠印象写出来的画才能给他人以一个明显的印象!艺术是什么呢?是给人以感觉!无沦是优美的感觉，崇壮的感觉都是非肉眼所能见到的!他是靠心灵的感受而积沉下来的印象!这种积沉下来的印象就是艺术最宝贵的结晶!若物象不给你特殊的感情!她便没有资格有残留你脑海中的能力!故此凡能令你起印象的东西，我认为就是最好的画材!我不反对那些游罢名山大川归来后才闭门写的风景!  因为那是靠残留心中的印象写出来的结晶，我只反对那些毫无感觉立在名山大川下写的风景!因为那是没有经过心弦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不会产生日后的印象!既然没有难忘的印象，自然也不能给人以难忘的印象!

　　1946年7月x x日

　　我之所谓“纯洁”，并不是一般不懂世故白纸—张，而是如日月七色而呈白光般之纯洁也!

　　1946年7月x x日

　　艺术很奇妙!尤其艺术的欣赏更奇妙!好象我，日夜脑中都神往着那些伟大沉郁的调子，但是一般人，却欢喜着那些轻薄华丽的色彩!艺术家之所好非一般人之所好!时时自己得意忘形，以为产生一件真作品了，但一般人却不以为然!有时自己偶尔写出了一两幅趋俗浮华的画!—般人却大加称赏!

　　难道一般人的心目中没有了伟大的感觉!抑伟大之感各有不同，我以为沉郁是伟大!难道他人是以华丽为伟大吗?

　　1946年10月x x日

　　“美”本是人类及一切生物所需!其力量几及任何微细范围，可超过一切科学!现在的原子能如此威力!但其范围是有限的!但“美”是无范围!不能抗拒的一种威力!可以改善生活的一种工具，艺术本是社会所需要!但为什么被社会抛弃呢!可能它太自负了，太坐井观天了，太不需要社会了。

　　1946年10月x x日

　　艺术好象对自然施行一种外交手段，初时同情她!歌颂她!渐渐占有她!继而改造她了。

　　1946年10月x x日

　　在小小的肖像里，也要好象和他写传记一样的进行工作!不特要表现他的思想性格、生活、出身!还要进而表示他的时间与空间!因为一个雕像或一幅肖像!其目的并不仅仅是暂时给自己看，而是死后传於永远!死后那个会关心似不似呢!肖像的地域或当时的文化都应刻於面孔上以传於后世!给后世一个时代文化的根据。

　　1946年10月x x日

　　艺术原是从事生产的工作!为什么到今日被人认为不事生产呢?因为艺人本身失去方向!误解了艺术所异于各种科学者就是名气!故此习艺者不计其质量只千方百计沽名钓誉!日夜奔走势利场，终于一事无成，变成游手好闲!高谈阔论之流而矣!

　　虽有下工夫者，但宥於古人!把自己困於狭隘的范围!渐忘艺术之真义!不容艺术有触及现实，故此终成空疏玄想!与世无关。

　　1946年10月x x日

　　艺术要永远追随美感!而不要去倾向快感!快感是一时的，唯有美感是深远、是伟大!正好象一个诗人说过!浅水会潺潺，深水反无声，浅水的潺潺就是快感的炫耀!深水的无声就是美感的内容!一切也是如此!好象一个妖艳女郎的花言巧语，比不上一个娇羞的小姐向你一盼，令你神往!伟大的表现就是一个灵的感应!生活如此!艺术亦如此!

　　1947年6月x日

　　艺术距离人生太远，但它又是横贯人生的一条长河，它把超然的思想流向人间，把人间的污秽带出大海。

　　1947年6月21日

　　艺术是人生作风之表现。我以为一件作品之高低，简直无法定下一个标准。到底怎样才是一件好作品呢?我想应该以怎样才是一个好人来做参考比较恰当。巧言巧语并非一定是好人，等于巧妙的技术形式亦并非一定足好作品，江湖术士失之于俗，老老实实却陷于迂腐，风流倜傥又失于浮，脱俗孤高又无补于事。总之，思想志趣为人格之本，气量魄力为无形之质。至于技巧形式仅区区小事也。近人评论多以有否个性作为作品之准则，实为肤浅之论。凡人皆有个性，贪婪卑鄙者，凶残暴戾者，难道都可评为君子好人乎?未免荒唐了。

　　成功作品与成功人士同样非有超卓本质不可，其他皆可学。人格与品格是很难学的，是情、智、阅历、意志的综合流露，唯有热爱人生、洞察人生，运用机智驾驭人生，才能舒展抱负。此犹未足，更应涵养伟大之精神，去改造另一个世界，不以独善其身而自足，做人既知如此，为何艺术评价不如此呢?艺术数千年都患近视，愈走愈窄，斤斤计较于咬文嚼字，沾沾自喜于片面局部，忘乎所以，为什么不退一步想—想呢?

　　1947年6月22日

　　我拼命去发掘爱情所残留下的印象去画画。唯有在写出一幅能令我回味的画面，才能使我获得莫名的安慰。哪怕一幅山边河畔的风景，都弥漫着我心坎的爱情，都充满了往事的回忆。我拼命去发掘，在黑沉沉的洞穴里掘出了一点点亮光，她能使我愉快，好像我又在她身边，享受到一股清纯的甜蜜一样!

　　1947年6月22日

　　艺术不应逃避现实，亦不应捏造现实!真为真、善、美之首。应把社会所加诸自己的感觉，无论悲的喜的都寄于艺术还诸社会。只要问心无愧，大公无私地表达，就够了。

　　1947年7月2日

　　一个艺术家生活在中国，正像把一个热水瓶放在冰箱里一样，不幸被人打开盖子去应世，一下子我的心也冷了。

　　1947年7月5日

　　聪明与伟大是两码事，聪明人多不能伟大，伟人却又多不聪明。聪明人举目皆足，但伟人却凤毛麟角!任何事以沉着气为要，宁可失之于坚守难望其成之伟大，切莫得于乖巧之聪明，切记!切记!

　　1948年10月2日

　　艺术有三条路，就是尽量发挥人的眼、脑、心。眼的作品可使人欣赏到无限的美，脑的作品可使人沉思默想，心的作品却可令人荡气回肠。我不能强调指明哪一条路最好，他们各有超然的地位，我也不能强硬划分他们的界限，他们互相渗透联系，但有—条是很清楚的，就是艺术最重要的是人格的表现。

　　1948年10月6日

　　寂寞长途有谁与我为伴?!

　　1948年11月20日

　　从前我失之于嚣，独来独往，目中无人，还以为这就是个性，把前辈一手推倒，把家庭把朋友抛弃，过着目空一切的生活。但就因为这样，把我艺术的社会基础断送了。我绝对相信我是一个仅有的天才，但可惜在我天才横溢的时候不去努力珍惜，只把天才花在狂妄的爱情上，疏忽了狂焰会烧断柔情。现在21岁的才华比起?年前的我差得远了!

　　风是停息了，可怜的我一蹶不振。

　　1949年12月18日

　　我回到了新生的祖国，太令我兴奋了。我望到了国家的前途，我也望到了艺术的前途。我除了兴奋之外，还有什么可说呢?从前米开朗琪罗为帝王发挥了最伟大的天才，完成了历史上无以匹敌的雕刻，现在，我期望能为群众发挥我的才能，完成我此生唯一的宿愿!我愿争取将此生的精力为新时代留下千百万件的作品。

　　1950年3月x日

　　我迁入革命的华南人民文艺学院。我要从零开始，以往十年的苦干，是不足留恋了。我们应该为广大群众服务作好准备，正确的艺术是忠于艺术，忠于人民的。艺术应永生于人民之中，人民才不至于与艺术脱离。只爱自己，只爱艺术是不够的!

　　注：《少年日记》由李萍根据原稿摘录

作者：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