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仍然是宁静的，夜里就更静了。除了偶然一两声狗叫和孩子不愿意撒尿挨了巴掌的哭声外，一点声音也没有。窗外一片墨绿，从屋前柚子树的枝叶间洒过的月亮，清淡而温文尔雅。

　　终于完成了自己第一个画展的全部作品。我如释重负，合订好一叠刚刚校对完的画集目录和文稿，习惯地端起我喜欢的粗蓝印花大茶碗，冲了一碗母亲刚从后院里采摘回的新茶，关上了桌上的台灯，靠坐在书桌前的竹椅上。

　　这时候我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空白。眼睛紧盯着茶碗的一丝飘飘忽忽的雾气，深深地呼吸着山野里凉清清地透入肺腑的清风……

　　偶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我拨着手指算了一下，到作品正式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正好是我整整用了十年的时光。

　　十年，对于人生是重要的;对于我，却只能说切实地跨完了第一步，后面应有更多更有力的跨越才对。如果智能许可，生命无限，我将作更多的研究和尝试，因为宇宙和生命太丰富、太动人;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实在心有未甘。

　　我的窗户对面，沿着山脚有一条石板路蜿蜒地伸向远方。在很小的时候，赤着双脚的我，与小同年们数着石板朝前走，却怎么也没有实现数完所有这条路上有多少块石板的企图。从山涧里流出来的小溪，在前面不远处就变成一条小河，这是春天里抓螃蟹、三伏天游「狍泡」、秋天里捞菱角的地方。也正是这条石板路和小河，使我明白了不少人事，见过乡间里多少婚丧喜庆，大安小事。沿着小溪和石板路朝里走，那里的地形、树林、茅舍、人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各处门前哪里晒衣服、晾干菜;红薯藤该挂在那个屋檐下;哪里是鸡圈、狗窝、牛棚;哪里堆稻草和柴块;天晴时哪里常有着蓝印花衣服的妇女，一边扯谈一边做着各种事情;哪里常常玩龙耍狮灯，哪里打地花鼓和映影子戏，都历历在目。每次我都兴致勃勃，清新如初地各处走走、看看台、听听。要不是老母亲在后山上喊我回家吃饭，恐怕就会一直这样转下去，也不会感到厌倦。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想在这里了却未归家的乡愁，还是要寻找童年时光的梦呢?都不是。这里有更多真切的东西，一种我探索已久的东西。我相信这种割不断的情丝和精神意义，就是我创作力量之源。

　　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一切都是那科恬淡平和，是那样纯真自然。那些独具一格的房屋建筑，古色古香的雕花家具，别有风味的印花土布，尤其是这里的山歌，这里的人性……我品味着，沉思着。在这些颜色、气味、声音的背后是什么呢?我分明感受到了自然人生悠悠的吟咏和缓缓跳动的脉搏，也切身体会到了我们民族的智慧和那生生不息的强大生命力。

　　故里是宁静的，宁静得一尘不染，没有一丝杂音，处处都是纯粹的自然。这是我唯一的情感寄寓之地。它使我在这里得到精神的解脱、净化和奋发。并在这里使我拥有一颗不露于外的深邃的心，真正捕及生命的真智，能承受各种磨难而意志坚韧并作不懈努力的心。

　　我知道，作为一个画家的我，自有我不同的道路。我沿着故里的石板路向外走是为了发现天外的天、自然外的自然、生活之外的生活，寻觅着智慧的宇宙和艺术精神的渊源，也希望站在一个全新的高度上看地球那一边，同一日头顾及的人们，如何用他们的脑子去作他们的艺术劳动的。

　　而我更需要在不断的周游中回到故里这块宁静的地方来。用它培养「知」、启迪「慧」、悟「爱」和「怨」。用超越世俗爱憎哀乐的方式，用我的艺术对我所体悟的人生和自然作一度诠释，探索人与自然的灵魂和生命的律动。

　　在这热闹的世界上，人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我仰望纯蓝天际的一片白云，闭目静听心灵深处流淌的清泉。我又发现自己在这里将不断有新的开始，和更富有创造力的生命。我坚信自己内心所认识的一切，在冥冥之中而一以贯之，这个「一」字我以为最可贵，最崇高，最纯正而高雅，「一」是最大的，也是无限的。所以我深深地、目不旁视地追求和创造这个属于心灵宇宙的「一」的世界。

　　故里山涧里那清明透亮的小溪，终日不断地流向远方，流入洞庭湖，流入长江，最后流入太平洋。我坚信，我们的艺术也会以他鲜明的个人特色、地方特色、民族特色走向世界。

　　也许再过一千年，人们都还会留恋那原野的清风，那乡村静静的夜，不会忘记那一派空气、一阵声音、一分颜色，以及每处的每一种泥土的味道。因为这一切都是沁人胸心的自然。

　　这里的月亮已升到了天顶，今夜的月亮特别圆。也正是这故里的满月，使我心绪为之激动。它既把我带回到那个充满梦境的过去，也把我带往那不尽思源的空幻宇宙之中……

作者：朱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