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以相信一个人完全是依靠理论而读懂一幅画。也许我相当肤浅,评价事物习惯从自我出发。我评价一幅画对我有无意义的标准,是看它能否让我从色块和线条的穿插间发现忽略的风景、遗忘的体验和无法言表的感觉,并非它在美术史上的地位。我读不懂毕加索晚期的画作,我发现他已经落入自己的圈套,为了维护“立体派”的声名,他不惜玩弄技巧和观众。毕加索是伟大的,但我不懂晚年的毕加索。
其实我觉得,观画和阅读一样,更多的是为了满足心灵的需求。
某次于网络间游荡时,我在一个艺术网站里见到了郭晋的油画,顿时有种力量攫住了我的眼睛。我忙将那些图片下载,保存。
感觉中,有别于同是六十年代出生的画家,郭晋的画与性的幻想、暴力的扭曲、美术功底的买弄无关,他绘画的题材基本以孩子为主。那些围坐在方桌前,双目空空地等待食物分配的孩子(《晚餐》);漂在半空,表情模糊地玩荡秋千的孩子(《秋千者》);和椅子一起站立,有所戒备的孩子(《惊蛰》);趴在地板上,深情品咂手指的孩子(《芒种》);裸奔时,双足离地的孩子(《欢跃的蓝》),皆让人过目难忘。我们平时概念中鲜嫩如花瓣的孩子,被他处理成锈迹斑斑的雕塑状。
孩子在郭晋的作品里格外肃穆,这种肃穆感我曾在意大利画家基里柯的作品里领略。在基里柯的那幅《街的忧郁和神秘》里,空阔的街巷间,玩滚铁环的女孩,用金石的摩擦声,打破了四周的平静。然而,郭晋的作品显然不是为了像基里柯那样,表现孤寂的神秘感和梦幻的象征效果。他只是在自我陶醉地制作童年困惑的拓片。
谁的童年没有困惑?但那时的困惑是否至今仍萦绕在你的意识里?又有多少人将自己的困惑理解为人类的困惑?郭晋是少数中的一个。他在创作札记里写道,自己画的是“永恒的儿童,一种对人类幼稚家园的反观和冥想”。他无意间通过绘画再次经历一个童年,一个精神的童年。
他的那些锈迹斑斑的孩子,使我对原先熟悉的童年产生了陌生感。于是在距离被确认后,我获得了在远处注视童年的机会。于是我发现自己在一日之间老了。于是我不难读懂郭晋将孩子处理成那样是为了说明时间的无情,生命的脆弱,面对失去的无奈。于是,我发现自己关于童年的记忆凝固为一桢桢老照片,承受着氧化作用,如一只削皮后的苹果,在空气里发黄、腐朽。
我相信我读懂了郭晋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