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构图奇特、繁简有度
白石老人的山水第一大特点就是构图极为独特。他的构图、经营、位置大胆而新奇、夸张而韵致意满,没有丝毫的造作。这与他朴素的农民气质密不可分。对一般画家而言,农民气质是士大夫文人画的一道天然屏障,但齐白石在成为文人画家之后,仍不忘他的出身,毫不掩饰他的农民身份,绘画中常以农家题材大画特画。他使“屏障”成为“靠山”。骨子里流露出的朴素情感,使他山水画的构图充满着自由主义的乡土气息。
我们以齐白石的三套山水册页为例,尤以《庚午册》为胜,中国的山水画以散点透视为主,是按照画面物体的移动来设定不同的视点。这样就容易把具体与抽象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白石老人正是具备这超凡结合能力的顶极高手,巍然不动的山峰,因低矮的小房舍而映衬得无比高大,而逐渐远去的小舟被白石老人安排成纵势,由小到大、渐行渐远,特别是通过对帆影地侧、正、倚、斜描绘出了湖光山色中船行舟动的自然景象,不画一人、却因“帆动”而画活;不画一水,却因“帆远”而水阔。他处理“平远”实在是用的“平淡天真之法”,他挥去了透视中的景物排列,纯以扎实的笔墨功夫计白当黑,就如石涛所说的那样:在“黑团团墨团团之中”写出了“黑墨团中天地宽”。白石的黑白在笔墨之中又不在笔墨之中,似在山水之间,又超乎山水之间,他的真意在笔墨与读者的巧妙共鸣之间。白石的山水是对自然山水的本能体现,又是画家心中的“超以象外”,而这种超然,却极大地能被读者品尝到其个中滋味。再例如:《庚午册》中,白石老人由八棵柳树做前景,用小桥及农舍房屋做远景,通过柳条的摇曳动态,顺应东去的江水,加之向右鼓起的风帆,使画面有了清晰的方向感,整个画面生机勃勃。《庚午册》中的柳条与水面的画法,在用笔上近似,但画面效果完全不同,水面用中锋顺“势”成“波”,柳条的画法却是在用中锋的同时边转边行,顺“风”成“态”。白石老人用笔的这一“转”,使柳条中的弹性就得以表现,尤其是老人的笔力极大,即使画到柳梢头,也没有虚空。这种“白石柳”,读者在他的《柳牛》等画作中更容易体会。
白石老人作画总是对画的内容意在笔先,落笔时造意、穿插构图没有丝毫滞怠。他的山水一石一山、一水一木、增一笔时繁、少一笔时简。正如程正揆在其《青溪遗稿》中言: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
我想齐白石是深刻参透此理的,无论是多么深远的意境,在他的笔下往往只是三两笔,便将寓意超然于笔墨毫端。他的山水画天机与用意浑然一体,没有了丝毫的人为痕迹。这种能力的运用,在齐白石之后的半个多世纪中,除了黄宾虹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到,特别是山水画家。
他的山水画“不知然而然”,他大胆突破了传统山水画的造型法度,完全是性情中自然地流露,是中国文人画“天人合一”的最佳诠释。正是因为齐白石山水的内涵是“无形”、“无术”之境界,他的山水才达到了“本真”,是一种“艺而近乎道”的画。所谓“气韵生动”的白石山水在写意、更在大写意也。
白石老人的山水还有一特点:
画近水喜用桥来连接景物;
画中水喜用帆来活化景物;
画大水时几乎不画水。
他的“桥”:全用篆书笔意“写”成,略带“楷”法,很结实、很沉,没有轻飘之感。
他的“帆”:往往极简单,少则五笔多则八笔,一定是带着“风”的有走势、带动态的。
他的“水”:用飞白较多,全为中锋行笔,干润相关,哪怕是再干的笔触所表现出的水波也是荡漾的,他常以大段的留白来表现“稳泛沧溟空阔”的浩淼。
白石画水的另一特点是:
近山:山形明确、皴法讲究;
中山:偶有点染、虚实相合;
远山:大笔没骨、景自天成。
我非常钦佩白石老人对自然的洞察力及对古人的消化力。例如:他曾于1903年至1907年先后用了五年的时间对小姑山进行正面、侧面、背面的考察,总结出远观似钟形、尤古趣的心得。当创作《庚午册》时,他的心得在画作中得以集中体现,而这种体现却是老人无意识的。只有当我们对照他的《借山图》时才会有所领悟。对白石老人的山水,陈师曾有诗云:
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
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
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
但恐世人不识画,能所不能非所闻。
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
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白石老人不仅以山水为师,更擅师化古人。我们从《庚午册》中的“柏树山景”一开中分明可以看到他从李鱓那里汲取的营养与升华。
正是与大自然、与古人为师,白石老人的山水构图才寓胸中五岳形成自己平实朴素的淡远、清新之中的凝练。他常常用自己的奇思妙想打破中国古代山水画“一山担二水”的传统。
他的山水是真挚与平凡的典范,
他的山水是灵气往来的意象,
他的山水是田园牧歌般地吟唱,
他的山水是情景交融的心绪,
他的山水是心手双畅的和谐,
他的山水是独立于思的人格,
他的山水是中国文人画的经典。
白石老人山水在构图上还有一极突出的特点,就是吸取了篆刻印章中的章法取尽之妙。白石老人的篆刻章法之奇拙、下刀之狠烈、在中国篆刻史上鲜有其人,特别是他篆刻布局的简洁洗练,在奇崛中见平实,在平实中复见奇崛。文字的简化倚倾呼应、穿插呼应、挪让、顾盼使观者一望便知这是齐白石的印章,他的山水正是吸取了这一长处,在对立中找统一,在统一中见高妙。白石老人的这种“食金石之力”所发乎“草木山石之心”是其他山水画家可望而不可企及的。
作者:刘新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