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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幻化的诗思——论传统在现代语境中的徐冰水墨

  徐冰的画,超越了对自然表象直观感知的“照抄”层面,是通过“真性情”对中国画笔墨表达的自由抒发。故而,其笔下能现出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静真我之心。换言之,徐冰的画能将具有文化共性的人文精神蕴涵在笔墨中,故其作品的意象与境界直达欣赏者的“意会”层面,充盈了化育人心的形而上的神采、风骨、格调和气息。

  徐冰曾从师宋雨桂、王明明二位当代国画大家,面对徐冰的画,你会感到一波接一波的悦心诗化力量不断浸染你的心灵。这无疑是二位导师作品中的风骨、神采、气息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中的传递使然,也是徐冰的作品展卷即能令我们内心涌起情感涟漪的本因。一言以蔽之,欣赏徐冰的画作,能令我们的心灵如早春喜雨初露端倪时古塬上的青草破土而出,襟怀瞬间萌生出一种与中国传统的“仁民爱物”思想有关的审美冲动,并由此导引着我们的心灵和思想情感在平静中进入一个只有中国文化传统中才具有的充满亲切感的文化空间。说到底,正是因为这样的人文属性,使徐冰的作品乍看就能瞬间令人肃然起敬。

  从徐冰的作品看,王明明先生严谨准确的造型和意态疏放自由的气象对他的影响很大。但徐冰笔墨技法虽师承王明明先生,其精神内涵却是他自己的。此外,徐冰作画,虽注重笔墨传统继承而于大处不逾规矩,注重意象造型且胆量很大,勇于创新之中因意象造型需要而随手变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徐冰非常善于运用水法,这就有效地解决了画面的刚柔、虚实与开合的对比关系,使画面具有了特别鲜活的悦人心目的美感。当然,这样的画面效果,还与他2006年师从当代艺术大家宋雨桂先生有关。宋雨桂先生天才纵横、神秘飘逸的画风,不仅影响了徐冰山水画的发展,而且影响了徐冰花鸟画的发展。这就充分表明,徐冰是位不以割断师承为创新代价,并注重审美受众与艺术创作的互动关系的画家。于是,他的两位老师的影响,就像是一个生动的传奇,使他深厚的古典文化造诣再加上经过长期笔墨锤炼和训练有素的现代造型手法,最终激发出了其高昂的热情和才气。他的一幅又一幅佳作,不仅使我们能重温中国水墨不事雕琢、婉声吟唱的风流遗韵,而且,还能使我们生命中的“精神藏像”在欣赏其画作时得以陶养而升华。

  徐冰认为,李苦禅先生的作品之所以比同时代写意花鸟画家强,强在精神性的凸显而非徒具形貌——这就是真知灼见。而正是这种高超的见识,使得徐冰的作品让人越看越有味道。譬如,他近期创作一批山水画中的《留园暮色》、《一片皖南》等,就曾使史国良先生观后赞叹不已,认为他的笔墨已经达到了高度成熟、值得令他人效仿的高迈境界。质言之,徐冰是位善于广取博收、汇通古今的画家,在其成长历程中,他一方面能够以实证主义与语言逻辑分析两相结合的方式,将石涛、黄宾虹、林风眠等前辈大师的手法融入自己的艺术创作,另一方面,通过分析研究,徐冰发现,林风眠的线非常有讲究,其“青花瓷般”的线与罗丹的线有着同等的审美魅力,都达到了至高的境界,但却和而不同。此外,他还经常去798参观,感受前卫艺术家的创作为和现代气息。他发自内心喜欢那些吸引眼球的有创造性的东西,希望能够尽量吸收当代青年精英身上的活力—徐冰正是由此立志攀登立足中国画本体语境而中西结合的中国画顶峰。于是,这就最终使得其充满饱满的人文气息以及沁人心脾的审美魅力。

  徐冰的画,有着清晰的文脉来源,其神采取自石涛,意象源自华新罗,深邃采自倪瓒,静谧来自梅清。他由衷喜欢这些古代大师的作品,说起这些大师,他总是喜形于言表。重要的是,他的综合修养来自融会贯通先人的经验成果,他有着明晰的主体阐释与建构的思想与方法。具体而言,他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参以历代大师之法,借鉴、融合了印象主义元素,通过涵泳浃洽、潜移默化,而在隶属于他的“意义空间”,使他的作品不仅意蕴丰富,而且充满了现代感。所以,面对画家徐冰的作品,我们的“心”,实际上早已游弋于他所表现的那种经典意境,并受其滋养。

  徐冰曾认为,吴昌硕与李苦禅的画,精神技法的高度在本质上不分轩轾,其文化内蕴在本质上并无高下、轻重之分,但徐冰的高明在于认为此二者的精神意蕴一古一今,和而不同。只有比较注重从经验积累到有意识地建构自己的审美体系框架的人,才能有此卓识。也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从经验主义出发而进行具有理性色彩的体系化建构,徐冰将自己深邃的人生哲思转换成画百语言,才最终使得其笔墨语言蕴含了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脚踏实地”的“诗意人生”境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生的大悲、大喜,通过画面的显现与欣赏者的审美知觉碰撞,并以此感动欣赏者的性灵、唤醒欣赏者的灵魂,令欣赏者的心智在审美中升华,这便是画家徐冰通过绘画创作的技法表达,而对中国画之中人文精神意蕴的现代高扬。在我们看来,正是在这样的通于中国文化“大道”(人文精神)的“技法”(形式语言)实践中(即其追求理想的技法的过程中),徐冰的努力,使我们能在欣赏他的画作之时,使自己的情感世界乃至生命境界,在愉快的审美中得到超越和升华。

  中国书画是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现象。徐冰的优点,是能够把图像的视觉现象升格到文化现象。画家的价值,更多的是要看他的个性是否鲜明,是否具有社会责任感,其独特性的价值就在于作品能为社会和欣赏者提供正面的精神能量。缘此,有一件有趣的往事,值得一提。两年前,徐冰到沂蒙山写生,在沂蒙山百花峪农家乐住店,经常早出晚归写生作画。店主李老板见状,对人说,有两个最用功的画家住过他的店,一个是袁武,另一个就是徐冰,画起画来像疯子似的忘我。在中国社会大变革的20世纪20年代,傅斯年先生曾说:“跟着疯子走,一路走向光明去。”这话是值得牢记的。正是用疯了一样的激情作画,使徐冰下笔熟练。而熟练使他作画,既能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也使他的作品的文人气息成为自由控制技法的保障。徐冰的画,不但能把山川、花鸟画得极为鲜活,还画出了自己对处身现代社会时应有的人的最佳生存状态、生命状态的独特理解。通过他的画面,我们还能看到他本人的性灵、品格和修养。这之中,包括他的身体状况、性格特点、人生阅历。如是的身体状况、性格特点、人生阅历的总和,便是画面的“神采”、“气韵”、“风骨”和“格调”等与他处世之中的生命状态有关的“意象”与“境界”的显现。事实上,徐冰作品的夺人气机,正由此而来;而他的迥然有异他人的作品风格,也正由此得来。

  一般而言,徐冰的作品,并不刻意追求璨绚,也不多么璀灿夺目,但久视,就会越看越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的技法之中蕴有内美。而这内美的独特之处在于未忘怀于用世,且其人文理想能跃然于笔墨之间。阿多诺认为,当艺术品可以被当做商品加以交换时,它们才从宗教仪式的语境中解脱出来,并因此成为“自主的”。这就是说,绘画意义的关键仍然是个性化的技术性表达,因此过分强调思想或主题材料,将意义强加在绘画作品身上,那就不能探索到绘画的真正意义。对阿多诺之语,徐冰有自己的深刻的理解。他的绘画作品,画面感极佳,这是注重技法修炼、技法高迈使然,但同时,他的作品却并不失中国人的人文内涵:一方面,他的作品的技法语言能被传统文化思想与当代的本土话语光芒所照亮;另一方面,在当下的世界经济一体化语境中,他的画面还能被现代性的思想与新颖的形式语言照亮,这就是为什么徐冰先生的艺术语言,能兼具鲜明的民族特色,却又没有故步自封而能戛戛独创的本质原因。

  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像”,又说:“应目会心为理,类之成巧,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这就表明,传统中国画在外物之间“求理”,只是为了明心践道,发明本心。于是,中国画的创作或欣赏,只是人的生命活动的手段而非目的。通过分析徐冰先生的作品,我们发现,无论是其山水还是花鸟,无不是他心中的山水花鸟。这就充分说明,“以写我心”是徐冰绘画蕴含的画理的“存在论”基础。所以,他表现的绘画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又一个与明清时代的王阳明的“心学”学说有关的“属人世界”。从徐冰的作品可以看出,其技术就是思想的显现,能奇妙而有效地印证着中国人的具有“生存论”属性的万事万物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按中国传统的文人画理论来讲,徐冰的绘画技法,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吻合了王阳明的心学思想,所以他的精神表达与笔墨技法,能够从他那与中国人的“生存论”有关的思想、观念和品质的变相中,同时“迸生”出来。

  徐冰的笔墨,有清晰的审美法则和创作规律支撑。楮墨之间,可见他的画作蓄含着丰厚的内美。这样的画,每日观之,即每日省身。这就难怪许多收藏家都特别看重他的作品。长期以来,徐冰一直秉承着自我感受,他强调尊重自然而能刻意创新,他注重造型,但不追求惟妙惟肖,他追求的是气韵生动、格调清新和神形兼备。不过,在他的心目中,形神兼备都不是最高的境界——在其心目中,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是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品格和气象。

  徐冰作画,能营造出一种气氛,能让共性蕴于独特之中,于机锋中见才华,这缘于他是品味生活的高手。平日里,徐冰交往了很多企业界、文化界名人,这些人中翘楚,使他知道了如何为人处世,落实到笔墨间,那就是内方外圆、直中有曲、曲处求直,以及开合有度、捭阖有法。有原则而能变通,这是天地间万物的生存法则,也是人存活于世的至理。徐冰一贯认为,这是为人处世的至高的境界,中国的笔墨文化,正有赖于这样的境界而令人爱不释手。徐冰是有天赋、有才华的人,但他仍能苦练画艺,以使自己笔墨的“一唱三叹”蕴有令人回味的诗意性。在这个层面上,看徐冰的画,已经不是像与不像的问题,他的画,蕴含了中国人的浩然、仁民爱物以及明道修身的思想,这是一种大美无言的境界,所以,可以说徐冰作品的画面感,虽是由技术造成,但归于哲学,归于学术。

  在原则上,人生藏像此在的基本存在,是“在艺术世界的存在”。徐冰的画,视觉感之中又有音乐节奏,其虚实、开合、浅深、高低、内外、文武等规律,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他的作品由实现了心灵世界在“现实中存在”的可感知性。其作品中的形式语言手法,使画面形成的文化空间本质地属于我们内在的心灵藏像,并因此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之一。于是,这也最终使得市场(收藏家)乐于接受他的作品。况且,通过他的作品,人们还能寻求一种有益的人生观。一般而言,艺术市场青睐一个艺术家往往出自以下几个方面的考量:一是有天赋、有才华且能每日坚持练功;二是知识结构(书本知识和社会知识)系统、全面;三是人品好,能够与他人愉快交流、合作;四是身体好,多产、高产,有不知疲倦的创作热情;五是学术上能够被艺术史家接纳、赞叹。画家徐冰无一不符合这五个标准。

  重要的是,徐冰作画,依据的不完全是写生稿、照片、书籍上的图像和文献资料,更注重亲历的心灵体验。在艺术实践中,徐冰体认的上述的与王阳明的学说有关的“本原之心”,具有原创式的构造功能,有了它,画家就可以“造化在手,着手成春”,这也与王阳明所说“天地以往,万物以育”一脉相承[1],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前述徐冰的“以心为造”,就是他的创作实践的本体论依据。王阳明还说:“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2]从徐冰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王阳明此语,正是他广取博收、汇通古今,超越本文开篇所说的对自然表象直观感知的“照抄”层面,进入“真性情”自由抒发,而令笔下现出一片沁人心脾的清静真我心的本原。质言之,这也是他在“涤除玄览”之中,即在万物的表象中排除一切功利欲念“玄览大象”,而直接“觉解天地大道”,进而使自己的作品“成为这个疯狂的物欲世界的镇静剂”的本原。

  徐冰除了在画画上能坚持每日日课及有爆发式的热情之外,还喜欢读书、思考,他极为注重探索传统图像文本中潜藏的“未经明言”的“道法”或“深层结构”,这就使得他作画能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这也使他能投入到中国画的经典文本所敞开的意义空间,以自如的笔墨让“自家意思”与“圣贤意思”泯然无间、心心相印。

  总之,徐冰的山水,“穷岛屿之萦回,列冈峦之体势”,是智慧的方法论的直觉给出,而他的花鸟,则能超越固守前人成见的罅隙,真正达到了以建构体系的方式会通古今中西的高度。这就使得宋学所讲的“形式即理”、“理一分殊”,能化成他的画法之中的“形式表达即精神表现”。宋学的这个道理,在徐冰的作品中,是有清晰显现的,他不愧为青年一代的佼佼者。在徐冰的作品中,心受之于自然,手受之于心,心手相应之中,远景、中景、近景往往合于一图,故能自然天成而成上乘之境。在这之中,八大山人的天地精神,石涛的有法度的自由意志,在印象派光色原理的关照下,在他的泼墨泼彩中,具有了传统手法在现代语境中升格的现代性,这是徐冰的绘画创作最值得我们喝彩的地方。

注释:

  [1]《王文成公全书》卷8,《书朱守乾卷》。

  [2]《王文成公全书》卷2,《传习录》中。

作者:付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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