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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墨之墨,非轨之轨

  夏阳的这件题名为“绳墨”的新作是由三个独立的作品组成的。具体地说,其中最大的一件看上去像是一幅画在绢上的立轴 “绘画”,画面上首先是一块平涂得非常均匀讲究的灰色底子,在这个灰色底子的下半部有一笔垂直的灰白色大笔触从画面的下半部挥出了画面,这个大笔触之上还有一个轨道的俯视轮廓,它们是用黑色线条勾勒出来的。另一件是由两个横向并排挂在墙上的装镜框的绘画组成,画中同样也是深灰色的底子,底子之上有一个横向的黑色大笔触横跨了两个镜框,仔细看的话,在笔触中间还可以看见一条黑色短横杠。最后的一件是一个放在地面上的立体作品,一块窄长的深灰色底板上放着一条缩小了尺寸的立体轨道。整个作品从表面上看似乎非常简单明了,显得有点平淡不惊,作品里不存在任何可以夺人眼球的东西。兴许观众会不经意地移步而过。可是你如果驻足细细留心观察一下的话,你会发现作品里的所有看似很平常的东西其实都是极不平常的。拿那幅挂在墙面上的立轴绘画来说,绘画的底子看上去像是绢其实它不是绢,是夏阳自己特制的、用铝板、金属丝网和水泥制成的绝无仅有的“金属绢”。还有画上面的灰白色的大笔触和墨色的轮廓线,它们都不是用颜料或墨画出来的,灰白色的大笔触是用他特制的水泥抹出来的,而轮廓线是用木匠的墨斗车弹出来的,当然那里的墨也不是真的墨,而是他自调的黑水泥,我们或者可称之为“水泥墨”。我们再来看镜框里的画,同样,画上的所有材料都不是通常的绘画材料,在这里夏阳也使用了“金属绢”和“水泥墨”,画上的“笔触”也不是用笔画出的而是用什么东西拖出来或抹出来的。最后我们来看那件放在地面上的立体轨道,看上去像是水泥的轨道托板实际上是一块表面上平抹了水泥的铝板,还有托板上的轨道,看似结实的钢轨而实际上却是夏阳手工锻制出来的铝轨,而且是空心的。

  以上列举的这些特殊之处,在我看来它们都好像体现除了创作者对作品材料和创作手法的某种不同寻常的追求,他在用一些特殊的材料去替换人们习以为常的材料,用一些特殊的手段来代替艺术家们常用的创作手法,并且要在作品表面上尽量不让观者察觉到他的这些独具的匠心的尝试,诸如用水泥替换灰色颜料,用金属网替换绢,用拖抹出来的痕迹代替毛笔的笔触。所有的这些替换和代替,你如果不留心的话是不会察觉到的,所以作品表面才会看似很平常,只有那些细心的观者才能察觉到它们的特别之处。夏阳这么做到底有何意味呢?

  我在夏阳的这件作品上还看到的一个特点就是作品中的内容。其实只要我们稍微仔细看一下就不难看出这组作品只描绘了一个形象,那就是“轨道”。立轴画上墨斗车弹出的轮廓是轨道的俯视外形,展厅地面上摆放的立体作品的核心造形物是手工锻打出来的铝轨,横跨两个镜框的笔触中间的黑色横杠应该也是轨道的缩影。这些轨道的形象在作品中一直处于中心的位置。另一方面,作品的构造基本上都是背景衬托形象式的。它们在立体作品上是中心的轨道与承托轨道的地面(托板),在立轴画上是墨斗车弹出的轨道轮廓与灰白大笔触,前者是形象(轨道)后者是背景(地面),而且立体作品和立轴绘画又好像是互相描绘的结果,立轴绘画是立体作品的俯视图,而立体作品又好像是立轴绘画的实体化再现。单就立轴绘画来说,其中的形象与背景,即轨道与地面的关系又是多重的。当我们把墨斗车弹出的轮廓线视作轨道(形象)时,下面的灰白大笔触就是地面(背景),当我们把整个灰白大笔触看成为轨道时,整个立轴的“金属绢”底子就成为了承托这个“轨道”的地面。我们甚至还可以把竖长的立轴绘画整体视作做为“轨道”,这时,挂画的墙面就会成为这个“轨道”的地面了。那两幅镜框里的画也同样可以这么来看。这样的轨道以及轨道与地面的重复关系在夏阳作品里也应该是有意味的。

  我们把夏阳这件作品的两个特点综合起来看,一方面他要在观众没有明显察觉的状态下用他的特制材料和制作手段去替换掉常用的材料和通常的创作手法,一方面他要以此来描绘轨道、呈示轨道与地面、形象与背景的无限重复关系。他还为这件作品赋予了画龙点睛式的题名“绳墨”。所有的这些艺术匠心都在表达着怎样的意味呢?在我看来,他好像在揭示着一个与人的认识有关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个“何为真”的认识论上的基本问题。当我眼前出现了夏阳的立轴画或镜框里的画,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画在绢上的画,这个判断来自于我脑子里对于绢的认识,也就是说眼前的绘画底子和我脑子里的绢很像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才会认为这是绢,可实际上这是不对的,因为我接下去仔细看时,发现它们与我脑子里认识的、由蚕丝做出来的绢是不一样的,它们是金属,是夏阳特制的“金属绢”,这时我又会反过来怀疑我脑子里既有的对于绢的认识,我会自问“难道绢一定要用蚕丝来制作吗?”“什么才是真正的绢呢?”。同样,夏阳作品上面的墨色也是这样,当我们发现它们那是水泥的颜色时,“难道墨一定要用木炭和粮食才能制成吗?”的问题也会浮现在我们心中,什么才是真正的墨呢?这种时候我们将体会到一种奇妙的恍惚,到底我们认识中的东西是真的还是现实里的东西是真的?我们判断真伪是凭据我们头脑里的认识还是根据我们眼前的实物?如果我们眼前的实物只是我们认识的一个实证的话,那么我们的认识本身有没有真伪,它的正确与否又是由什么来决定的呢?反过来说,难道我们不会因为看到了夏阳金属绢的光滑的表面而开始改变对于绢的认识吗?我们也许会从此更新我们对绢的认识,认为绢是否是用蚕丝做出来的这其实并不重要,只要有如此光滑的表面和细腻的质感它们就可以是真正的绢。还有这里的墨也一样,我们将因此而抛弃对于墨的固有认识,更开放地去感受各种各样的墨和墨色。引申开来说,其实我们对事物的固定认识往往是我们判断现实事物的主要依据,符合它则是真,不符合则是伪。至于我们的固定认识本身正确与否往往很少会被怀疑。夏阳自制的绢和墨至少在我身上引出了如此的自省。如果我们把夏阳的绢和墨换成艺术来说的话,夏阳要讲的道理就更明显了,一切关于艺术的固定观念都会遇到艺术实践的挑战,艺术的真伪问题始终存在于我们的艺术实践之中。包括夏阳在内的当代艺术家都在不停地挑战人们对艺术的固有认识。每次挑战都在更新或扩大人们对于艺术的理解和认识的范围。而且这样的挑战已经在当代艺术世界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艺术价值判断,甚至那些不具挑战性东西会被视为不是真正的艺术。

  然而我以为这里还有一个相反的问题存在,那就是当今对艺术的理解和认识正被艺术家们不断地突破和刷新的现实下,艺术还有约束吗?真的什么都能成为艺术吗?我似乎在夏阳的这件作品上也读到了一点他的另一层暗示。具体来说就是他的各种形式的轨道。我认为他的轨是有象征意义的。轨在词义上可以引申为“规则”或“理”,是事物运动所遵循一种内在规律。夏阳的“轨”在立轴上是墨色的轮廓线,在立体作品上是手锻的铝轨道,在镜框画里是一条黑横杠,虽然它们外形各自不同,但在我看来其实都在演绎着同一个东西,那就是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的、夏阳心中的“轨”。还有这件作品的题名:“绳墨”,绳墨本来也许仅仅指墨斗车上的那根包含着墨的黑绳线,但如果我们联想一下它的实际功用的话,就不难明白这个“绳墨”和“轨”有着同样的象征意义。我们知道,做木匠活时木材上的绳墨线一直是做活的准绳。没有它木工将失去方向,会一事无成,只有严格依照绳墨线才能做出预想的木器。绳墨也和“轨”一样意味着事物之中存在的那个理,那个规则,那个标准。虽然它们本身是看不见的但它会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显现在我们面前。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我似乎在这些寓意里读到了一点夏阳对于艺术的信念。艺术形式再怎么被突破、被刷新,它的内在之轨,内在的准绳是不变的。

  我们再来看夏阳的作品里所反复展现的轨道与地面、形象与背景的关系,我们也可以将它们解读为象征着艺术认识与艺术实践的关系。如同地面承托着轨道一样艺术实践承托着艺术认识。艺术实践(地面)不但产生了,还承托着人们的艺术认识(轨道),而艺术认识(轨道)同时也规定了艺术实践(地面)的方向。再延伸出去一点,我们难道不能把这种关系理解为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吗?生活产生和承托着艺术,而艺术又指引着生活的方向。

  更有意思的是,作品里的这些寓意深思起来好像又是辩证的。夏阳既怀疑人的固定认识的真实性,认为对事物的认识是可改变的,可挑战的,但同时又给我们提示了事物的运动发展是有“轨道”可寻的,是有“理”的,有一定之规的。更令人拍案的是他在以上的两个道理之上还展示了两者的关系。甲方承托乙方,乙方又指引和规定着甲方的方向。

  原来,在夏阳的这件看似平淡不惊的作品可以解读出如此丰富而深邃的含义!

  以上都是我个人的解读,我们还是来看夏阳自己是怎么讲的。他在明园美术馆上海抽象系列展家园展的图录上如是写道:

  “万物唯心”心为能变,事物为所变。

  个人的发展依五伦关系为轨,睹山川草木不留形,诚心正意待物,做个人作品是我个人选择。(自明园美术馆,家园另一个乌托邦·上海抽象展图录)

  

  他的意思有两个,一、万事万物由心所变。从认识论来说,事物的变化来自于我们对于事物的认识的变化。同一事物由于人的认识不同会有不同的像(相)。如果我们把事物的变化上升到物质与人的层面上来思考的话,确实,人的认识(心)的变化就是人对于事物认识的变化,也可以转换为人感知到的、事物的变化。人的认识(心)不变,事物在人的认识里也不会有变化。我理解夏阳的意指,他并没有站在物理的角度谈论事物的变化,而是站在人的立场来谈论事物对人来说的变化,事物的意义在于人,人不存在的话事物的意义也就无从谈起,事物的变化也因失去了认识的主体而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意义本来就只来自于人。二、人的发展并不是毫无约束,完全无秩序的。夏阳相信他自身的发展以五伦为轨,在这个轨道上他作了他自己的选择。也就是说他以他个人为例来说明事物的运动都是在一定的轨道上运行的,个别事件只是这个轨道上的一个个案而已。

  在同一文中夏阳还引用了禅宗六祖慧能的名公案“不是幡动,不是风动,是仁者心动。”来说明人对事物的认识是以心为准的道理。纵然,事物的外表有千变万化,可在人的认识里,在人的心中它们可能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倘若人的心(认识)变了,即便是同样的事物对人来说也可能变成不同的东西。

  夏阳在文字里说的“心动”与“幡动”、“风动”的关系也许就反映在他作品里的“绢”与“金属绢”、“墨”与“水泥墨”的关系上,五伦之轨也许就是他轨道形象的寓意之一。

  我觉得夏阳的文字和我对夏阳作品的解读是相近的,但我认为这些都不是夏阳作品的真正魅力之所在。

  夏阳作品最为美妙之处在于,所有的这些道理以及他阐释的思想,作品都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一切都是我们观者观看后悟出来的。作品上甚至连一个提示性的文字都没有出现,这件作品与那些泛滥于当今艺术世界的急于阐释意味和故事的艺术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它完全用作品本身的造型元素在说话,作品上的颜色、构图、笔触、线条、质感、尺寸等纯视觉要素在直接向我的眼睛诉说,当我的眼睛邂逅这些美妙的视觉要素时,当我的心倾听到这些不成语言的诉说时,我的心中激起了久久不平的涟漪,这些涟漪也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玄思,时间、空间、人生、艺术在这种玄思中滚动,质朴、雅致、宁静、高远在我视觉感动中驻留。

  2014年3月27日 于上海南翔

  绳墨     夏阳  2102年

  绳墨     夏阳  2102年

绳墨(局部)     夏阳  2102年

作者:范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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