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深秋，有京郊之游。入一园，只见满园菊花，深紫明黄耀目，却被嵌于各种建筑、文字、符号之上，又有小菊被缠于枯木成一若松之菊树，于是菊花只是附丽于那些建筑、文字、符号的肌理、色泽，本色之美尽失。或有游人叹其巧夺天工，竞相与之留影。亦有静思者，大不以为然，叹自然美转为工艺品，人工雕琢过甚，尽失自然之天趣。又见一“菊树”，枝干粗于指，一树有数色花，知之者称嫁接之科学成就，不知者瞠目结舌，以为尽失菊色纯雅之美。不知知者为真知者否？

　　明代张岱，有《菊海》一文，记其于兖州张氏家观菊之盛：“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看来，国人爱菊传统甚久，将其层层叠叠累积，将其攒聚为异形，古已有之，今人更过之也。张岱平白叙来，有赞叹之词，亦有言曰“缙绅家风气袭王府”，当有讽刺意味在其间，不知赞此文“回味无穷”者有体味否？

　　文人赏菊传统当与此别。陶渊明写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寄意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后承陶渊明意者甚多，唐代元稹有诗曰：“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宋代张孝祥词曰：“凝薄雾，傲秋霜，东篱恰似武陵乡。有时醉眼偷相顾，错认陶潜作阮郎。”这是一条远避喧嚣、淡泊清静的赏菊文脉。“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在汽车塞道、雾霾霸天的时空里，未尝不可以到那“无车马喧”的郊野“心远自偏”一番，这个陶氏赏菊文脉也自当有其今说。

　　赏菊、咏菊之思有别、有变乃正常事，那黄巢就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豪情。明代张煌言承其意，诗道：“战罢秋风笑物华，野人偏自献菊花。已看铁骨经霜老，莫遣金心带雨斜。”毛泽东词：“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这是以菊傲霜战秋风的另一条文脉，若园林专家有此文思，又自可将这菊与这情组合为另一番诗意的园林。

　　赏菊，有不同立场，不同观念，难以整齐划一。民间情趣自有其情趣，只是莫强人为，将自然美抹杀。人工雕琢工艺难免，而高质量的书画诗文却最忌讳。文人情趣并非尽迂腐，崇尚自然即高情趣也。诗文书画能出手自然而不造作，有非人为之自然天趣流露，更属难得，此赏菊之别思。

2013年10月18日草

2013年10月29日改

（原载《中国书画》2013年第12期）

作者：刘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