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苗墨先生。是偶然看到2006年11月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苗墨水墨画作品集》，才知道中国美术界有苗墨。才知道这位生于西安、长于西安的长者，吸天地之灵气、咀日月之精华，以凝峻凄美的画风独步画坛数十年。阅读他收入作品集中的一幅幅画作，深为它们“意”和“情”的完美揉合而感动，而震撼。面对它们，我决意提笔写下不吐不快的话。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坚定地认为：美术界是飘浮在云霓之中、必须仰看的神圣殿堂；而美术家则是一群从事艺术创造、可列入天才行列的人中之杰。他们用手中之画笔、盘中之丹青，蘸着心血和无可比拟的才智，在尺幅之间抽象、挥洒出可歌可泣、可吟可诗的人间至美。这分明不是普通人可以为的，一定是得到了上苍的特别垂青，获得了某种神示，才会有如此的通感。然而，有段时间我不这样看了。不知从何时起，这群本应远离嚣尘、静心向美、肩负引领众生走向纯净的人，变得特别的恶俗。他们中间为数甚多的人以尺幅的大小沽价，以不择的手段钓誉，在走向市场的旗帜下迷失了应有的品质、品位，在商业操作下丧失了作为一个绘画者必须有的执着，在攀比富裕的驱使下放逐了一个艺术家须臾不可缺少的升华的意志。以至我极端到不收藏任何一个人的画作，10年不肯迈入美术馆看任何人的画展。
　　及至读到苗墨先生的画集，我的偏执发生了改变。他作品中充盈着的忧伤让我重新审视我自己的作为：不该将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泼掉。
　　读苗墨先生的画不是被他笔下的美所吸引，而是被他画作中满含的忧伤搅得心痛不已。本该满纸金色的《秋馨图》却是大团的墨色；《墨牡丹》、《树结珍宝》、《高高山上》……冷冷的色调里透出的是一股无声的寂寞的凄清；《清风月》、《清凉世界（棕林）》、《晚晴》自不必说，就是《迎春图》、《初春》、《不是春光胜似春光》读来也没有期待的喜悦，而是令人不禁莫明地潸然泪下；《常春花》虽然只是寥寥几笔的勾勒，却让我听到了黄土高原无边无际的田野反衬着的不知名的小雀孤单的鸣叫；月色波光中凄清的《荷花长卷》让我看大片墨色荷叶深处的一叶扁舟渐行渐远，传达出的是孤独和惆怅；《崖畔秋色》虽能让人感觉到落日余晖的明亮，秋风中黄菊、白菊迎着余晖兀自在巨崖的俯视下轻轻颤抖，偶见殷红，斑驳如血，但更多的是那不可逃脱的越来越浓的阴影，最后一定是一片苍茫，黑暗无从拒绝的来临……
是世间什么东西令苗墨先生的画作充盈哀伤？
　　我只能从他的画作上苦苦地寻觅答案。
　　墨色是苗墨画作的主色调，在他的笔下鲜有特别明亮的色彩，树、果、花、人物、土地、河流……无一例外地似乎都是从大地痛苦的核心里生长出来的火焰。我想，苗墨先生一定是触摸到了大地心窝上的疼痛和忧伤，亦如我面对老家村前消逝了的古树时的那种心绪。我觉得苗墨先生在面对他将要入画的对象时，最触动他的一定不是肤浅的快乐，而是流淌在那里的某种无法形容的纯洁和柔弱的东西，就如同我看到熟睡的婴儿禁不住产生出爱抚的阵阵冲动一样。是这些东西唤起苗墨先生对温暖、润湿的大地的眷顾，眷顾那些树叶上闪着露珠的阳光、未熟的稻麦青涩的香味和黄金般的仓廪。于是，他有了记录它们的欲望。“眷顾”是苗墨先生绘画的本质，大地心窝上的疼痛和忧伤则是他对本质的呈现，这也是他画作上的树、果、花、人物、土地、河流……几乎全都不是自然的本色的原因，它们是苗墨先生心灵里流淌的色彩，是他思想的色彩。
大地的心窝为什么会疼痛？答案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处。
　　工业和科学的发展，人类文明的进步，造成人与自然对抗性的加剧，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不断疏远。我们可以在后辈面前炫耀的古树林已被砍伐殆尽。所有曾给我们带来无尽喜悦和快乐的河流如今还剩几条是清澈的？它们漂浮着蓝藻和各种各色令人恶心的污物、散发着阵阵怪臭。如今从土地中生长出来、人工养殖出来的东西还是几样吃起来是安全的？它们不是含有过量的农药就是含有过量的抗生素。工业革命在推动人类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问题。任何国家的经济优势，又有哪一个不是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大地的心窝疼痛就是这样的代价的直接证明。反映到罗马诗人塞涅卡的笔下是这样的诗句：“是什么必要驱使头颅指向繁星的人类/向下弯腰屈从，/将自身埋在矿石中，/让他在地球的最深处挖掘和寻找/黄金？” ——是贪婪？是虚荣？是奢华的渴望？是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创造的欲望、证明的欲望、改变的欲望或破坏的欲望、征服的欲望？没有人能回答。作出回答的是还是诗人的哀叹：“可悲啊，春天到了/我到哪里去采花？/哪里去寻日光？/和地上的阴处？/四壁围墙，/冷酷而无言，风信旗——/在风中瑟瑟作响。”（荷尔德林）当人类还把国家和民族利益放到国际大背景上去考虑时，当人们还把一己的得失看得高于地球的存在时，希望人类幡然大悟，共登云津宝筏，只能是空想。余下的只能是画家苗墨先生和诗人的忧伤。
　　如今，人类的网络系统神话般地覆盖了地球。相互联系，天涯若比邻，信息相传，捷在目前，再也无需驾着“圣玛利亚”号在大西洋上险象环生地漂泊了。然而，对此，我们哪里有兴高采烈的心境？而是相反，不能不心怀忧虑。因为当今世界的人际关系，并没有因为网络的普及而变得更加融洽和谐，世界也没有因此得到凝聚、团结和改观，战争从中东、伊拉克、阿富汗、科索沃一直延烧到非洲。人们只是专注银屏，敲着键盘，解决了一切问题：购物、股票、期货、拍卖、投资、竞选，直到角角落落的风吹草动。然而，电脑只有记忆功能，没有忘却功能，它向人们推出百万种、千万种希望和选择的信息，今天上网一小时所获得的信息，相当于17世纪一个普通人一生所接触的信息的总和，这和无信息同样使人困惑。而且，绝大部分信息与己无关，浪费着你的生命，损害着你的健康。大街上的IBM、Motorola和Nokia的广告标牌被一批批的•com公司所代替，所有人都能看到新一轮的发财故事以网络和新经济的名义在高科技的引导下开始了。美国股市的风吹草动从未像今天这样引得世人注目。在纳斯达克、在香港股市发生的一切，给世界的冲动只有一个：咱们动手吧！其实，对极少数人而言，网站是智慧和财富之源，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网站是美丽的梦幻，新的希望带来新的失望，和赌场、六合彩的新闻毫无区别。可是，人们坠入“网”中并不醒悟，人类也因此变得更加陌生和隔阂，更加孤独。
　　——我想，这些就是苗墨先生画风凄清的理由，他触到了人类灵魂的深处。
　　苗墨先生的绘画在中国美术史上有什么样的艺术价值，他在当代绘画艺术中有什么样的地位，我无从评估，我从他的画作中读出的只是他绘画的思想意义。他的画作能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高度上与人类的困境、人类的命运、人类的未来相契合，令我惊骇。这一定是他思想、探索的得来的硕果。有了这种高度，有了这样的意义，我想，他的时代价值也就注定了。经典的文学作品一定是为即将消逝的文明唱出的一曲挽歌，绘画亦如是。
 

作者：蔡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