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春的最新展览名叫“凡夫俗子”，他的心声也很质朴：“老老实实地当个艺术家。”

去北京之前，欧阳春在西安辗转过好些地方，每到一处，总不舍昼夜地画。尽管如此，十年里也卖不出一张。“这是对我很重要的时刻。”想起那段没钱买画材的窘困时光，欧阳春平静地说。

这次，他依然无畏市场。在香格纳画廊的两层空间里，共呈现三十余件装置作品。“大家知道，相比绘画，装置并不是很好‘卖’。但我想如实表达生命真实的情感和体验。”

展览的源头得从两年前说起——2017年5月至2018年3月之间，欧阳春曾三次前往西安。当时，对他而言有着成长记忆的西安理工大学家属楼i面临拆迁。眼见往昔熟悉的地方即将消逝，欧阳春决定收集一些当地的旧物，做点作品。在西安的每一天，他都去现场搬点“东西”回来——砍下的树桩、工地上的碎玻璃、落在一边的旧娃娃，还有一扇扇寻常百姓家的大门。最终，他用三辆大卡车把它们运回北京，总共有12吨重。

旧物由西安到北京，让欧阳春百感交集——六十年代末，受到政策原因，那些居民正是从北京随校迁往西安，之后的数十年一直居住在那儿。时代变迁，这些物资随艺术家“回”到北京，有着某种命运的循环。

对于家属院，欧阳春是有着深刻记忆的。他说那儿很美，小时候常在楼下呼朋唤友，一起打过架、捉过迷藏。不过，他依然反感那里压抑的氛围。“我从小就很叛逆，那儿挺体制化、挺教条和呆板的，我特别反感那种环境，这和我选择走艺术家这条路有非常重要和直接的关联。”

28岁到北京后，欧阳春正式开启全职艺术家之路。而他记忆中的家属院与熟悉的邻里，几十年里，依然有着自身的生活节奏，有时记起，如同活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历经不惑之年，重返故土，欧阳春以这场展览，纪念那个被时代卷走的地方，以及当地人的命运和体验。

此次展出的装置作品有机延伸了先前“无穷柱”和“渣滓”的概念。展览伊始铺设台阶，观众走到高出，俯视位于下方的作品《乱世佳人》。整个作品由各种旧物铺设成心形，欧阳春如此解释：“站在高处，才能看到心。”

下楼后，来到隐喻“自然”的单元，观者穿过“河流”，目睹“小船”，遇见“大象”，那些“实物”都由艺术家通过废弃物资重新组装。

“自然”单元后，经由狭长的入口到达幽闭的“宗教”单元，那里有天堂、尘世入口和高耸的舍利塔，一扇扇门旋转着，寓意通向另一个世界。

展厅二层是关于“人”的单元。在《爸爸》《妃》《女人》《王与后》等作品中，欧阳春发散了对于材料形状的常规想象，并对日常物件的功能进行颠覆和置换，创造出冷峻不失幽默、诙谐而又惆怅的形象。展厅中央，由四面墙体构成了封闭独立空间，内部呈现了大院里一户独居老教授的日常生活模样，只留下三个窗口用以窥探室内陈设，不寻常的生活细节令人不由得对主人的内心世界充满遐想。

整场展览，欧阳春试图重构了一个承载着集体记忆的孤岛。在缅怀一群“凡夫俗子”被边缘化的际遇同时，也记叙着现代社会中许多群体曾被放逐过的沉默过往。当历史的尘埃散去，质朴和自由的力量依然熠熠生辉。

对话欧阳春：

雅昌艺术网：是什么想法让你决定做一个装置展？

雅昌艺术网：看到童年生活的院子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有哪些鲜活的体会是想放在这个展览当中的？

欧阳春：我们那院子过去很美，有好多大树。小时候，我总在家属楼底下大声喊小朋友的名字，让他们跟我玩，在那儿打架、捉迷藏，很多地方我都特别有印象，有很多回忆。看到家属院拆迁，我还是挺痛心的，童年的记忆没了，觉得很遗憾。这也是我做这个展览的动机之一吧，它是我的童年记忆。

雅昌艺术网：那么多物资里，有哪些印象比较深？

欧阳春：太多了。那些放泡菜和酱油的坛子，捆一起的绒线，院子里的碎玻璃，还有被砍掉的树桩和树枝，这些东西都成了这个展览的一部分。我对我们院子的门感触很深。那儿整体空间很窄，户型也比较小，平时大家就蜗居在一道道门后。每家的门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贴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有的把洗脸的毛巾挂在门外，有的门上有油烟渍，有的门上布满了裂缝但也有修补的痕迹。我觉得很感动，这一扇扇门就在我脑中飞速旋转着。我做《天堂入口》和《尘世入口》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门在飞速转动时，隐喻人正在通向另一个世界。另外，我很喜欢古代的一些文化，我觉得它也像是佛塔。当然，“旋转门”不仅是一种形式，而是真实地承载着许多故事，所以我感触挺多的。

雅昌艺术网：回到北京，面对庞大的物资，具体的创作是如何展开的？

欧阳春：我做了好几排巨大的货架。那些能展示的，全部放在货架上，裸露着给我看；无法展示的，全瘫地上。接着就从中提取有趣的部分进行混搭和装配。有一点要说明的是，我做很多东西都是偶发的，这是我的创作乐趣。

开始找物资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作品最终会是什么样，或可能做成什么样——可能早期会有一个大致的判断，但现在看来也只是一些粗略的想法。要在12吨物资里提取中有效的东西，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只有偶发才有意义。

雅昌艺术网：从创作逻辑和方法来看，用现成物去组接、拼装或创作作品，把它们与自己的记忆和生命体验相连，这并不是一个“新”的方式了。您怎么在这组作品中找到自己的语言？

欧阳春：我用一个特别重要的哲学原理来回答这个问题。当一个东西跟自己的情感与自己最真实的生命系统发生关联的时候，会高于你说的这个“形式”问题。因为艺术最高宗旨不是去表达形式，也不是惧怕接近某种看上去有些相似的形式，而是通过形式连接自我精神与生命体验。当你的作品真的与你的生命和情感贴合，形式才会有意义。

雅昌艺术网：当然，做作品真诚很重要。在做这组作品时，触动了你哪些情感和体验？

欧阳春：看到这些物资时，最直观的感受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这里有我小时候的记忆，也是对这群人命运的重温；是对他们生命的一种审视和观察，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反观。我觉得这次展览不仅是展示作品和成果那么简单，他对我来说是一次珍贵的体验和经历——找物资的时候，我进了几百个家庭的内部，看到他们的生活细节和秘密，我拍了一万多张照片，它也是展览特别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做作品时，会冒出很多新的感受。以前，我们总是泛泛地想所有家庭都应该差不多——我最开始进入现场的时候，也觉得就是找点物资，争取做一个作品的样子。但随着越来越深入，我越来越被震撼。他们给我的震惊来自方方面面，包括隐秘的生活，他们对家庭和亲人的爱，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凑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生。有一点我感触特别深，每个家庭其实都挺悲剧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各种各样的悲哀，各种各样的快乐，与各种各样生命存在的痕迹交织在一起。

当然，我做这个展览，不是为了从文化的命题出发，探讨时代的文化命题，这不是艺术家应该去完全承担的工作。我是想从个体生命体验的角度，去叙述背后的故事。当我走进一个个家庭，能感受到他们也曾经美好过，也有过天真，我希望我用一种更鲜活的方式去看待这个问题，而不是把他们的伤口开的更大。所以，你能在展览上看到很多天真的东西，比如楼上的那些有趣的角色，以及《乱世佳人》的洋娃娃。越对他们了解，越觉得他们悲哀，就越想走出这种东西。

雅昌艺术网：在观察他人的命运的同时，对自己是否有一些新的认识？

欧阳春：说实话，我从小就比较叛逆。小时候特别厌倦我们院子的环境，那儿挺体制化的、挺教条和呆板的，我特别反感那种环境，这和我选择走艺术家这条路有非常重要和直接的关联。我们家出过很多知识分子、专家、学者、教授，但除我之外，没一个人是搞艺术的。我当艺术家，就是为了走出这种东西，从寂寞、压抑、克制和体制化的环境中走出来。

后来，我在西安山里画了很多年，日以继夜地画，十年里也卖不出一张画，但我一点没觉得苦恼，反而觉得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后来到了北京当职业艺术家，体会到“做艺术家”是另外一回事。现在，我也经常回忆那段日子，晚上做梦梦到那个时候——在一间破房子里，自己在窗台上磨铅笔，看到外面树上花开了，在蜂窝煤炉子上煎蛋吃……我觉得那段时光特别珍贵，我特别有幸自己十年不能卖画，这对我而言是特别有意义的一件事。

雅昌艺术网：现在你的艺术市场也打开了，对“艺术家”这个职业有哪些新的体会？

欧阳春：如果“当艺术家”是一个工作的话，他应该是不断大胆地去实践，而不是一个浅层的表达，既不是拿文化维度来绕，也不是去起流行文化的哄。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来实践艺术家的道路，这才是最有价值的。除此之外，一切其它的算计、聪明、机谋，在时间面前，都是无效的。常有人问我作品之间关系和连接，我甚至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艺术家不是为了现在存在，他始终在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创作系统，所以必然要探求未知的状态，要走出去，否则会形式化、自己抄自己，陷入一个艺术的套路里。有些问题，我们留待以后慢慢解释，去自然呈现。

雅昌艺术网：个体生命体验固然重要，但“时代”对个体的影响力同样很大。比如，在信息化爆棚的流量时代，它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欧阳春：我觉得，艺术家应该学会信任和使用静默的力量。我喜欢静默，不喜欢网红。我觉得，在艺术里，有一种很静默的东西，这种力量虽然很缓慢、很困顿、很艰难，但其中一定有伟大的能量。

我始终觉得实实在在就是最好的，不要有幻想，不要建立一个过于宏大的、过于了不起的远景规划，不要投机取巧，不要让自己的聪明泛滥，这就是最好的通向未来的路。

雅昌艺术网：您对自己目前的创作期待是？

欧阳春：很简单——老老实实当个艺术家，享受创作的过程和乐趣。

雅昌艺术网：谢谢。

（本文图片由香格纳提供，鸣谢艺术家）

作者：彭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