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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康熙丁卯(1687年)冬至,紫砂名手陈鸣远照例急行于苕溪水路,他要在飞雪扑临前赶回宜兴,船上载着待烧的泥坯,均为浙江塘栖一代名士所定制。江天暮低,白鸟惊飞,两岸芦苇风生,前山邈邈难认。霎时龙溪(苕水之古名)崩如帛裂,薄船不抵掣撞,船翁手挥白雨,执篙平水,幸而脱险,陈鸣远与夫人王氏喜慰回酬。然而数月精心抟制的砂坯,归化江底,与钱山漾史前遗陶永久作伴。塘栖诗人金张(字岕山,俗呼张介山)得知此番惊险,哀砂苑之失,堪比陆游百篇《山南杂诗》坠水永佚,大呼“百首望云舟里坠,水啮泥融了没痕。苕西波浪前山漾,更有陈生茶具魂”(1)。
翻忆江涛,并非百无一剩。天运升沉,诸事亦当留痕。当下,鸣远真器扑朔迷离,其真正传世之作一旦证显,必独步脱行于民国敬仿之“寄托器”迷雾之外。星沙日转,此番西泠十五周年庆典秋拍,里程碑式征得——清早期·陈鸣远制子式先生上款紫泥松鼠柿子壶——此至罕灵物,亦有嘉庆年间张廷济赏玩传拓辅证,无疑弥补了从时大彬到陈曼生之“文人紫砂”私藏链中至要的缺环!小小松鼠栖于方柿之上,动脱自由之心,因何停栖?大哉格物之工,妙得一瞬!不由再叹,古来技巧能几人,陈生陈生今绝伦,永绝伦。
▲2019西泠十五周年秋拍
清早期·陈鸣远制子式先生上款紫泥松鼠柿子壶
款识:陈鸣远(器身款);鸣远(刻款)
镌刻:子式先生。鸣远。
出版:《紫韵雅玩—中国紫砂精品珍赏》P60-61,天地方圆杂志社,2008年。
EARLY QING DYNASTY A PURPLE CLAY TEAPOT WITH SQUIRREL AND PERSIMMON PATTERN AND 'ZHISHI' MARK MADE BY CHEN MINGYUAN
8×15.5cm
款识简介:陈鸣远,本名远,号鹤峰,又号石霞山人,壶隐,清康熙年间宜兴紫砂名艺人,出生于紫砂世家,所制茶具、雅玩达数十种,无不精美绝伦,他还开创了壶体镌刻诗铭之风,署款以刻铭和印章并用,款式健雅,有盛唐风格,作品名孚中外,当时有“海外竞求鸣远碟”之说。陈氏还擅制花货,在茶壶形制设计上,力变明末筋纹器形,多以自然形体造壶,成为今日“花货类”的宗师,并使花货茶壶崛起成为紫砂茗壶的重要形制。此外,陈氏还尝试扩大紫砂造型的范畴与延伸,将青铜器皿和文房雅玩也包括进紫砂来,诸如笔筒,瓶,洗,鼎,爵等,极大的提高了紫砂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对紫砂陶艺发展史建立了卓越的功勋。
清代著名金石学家、书法家张廷济(1768-1848)《文玩砚拓集》中包含此壶拓片
出版:《紫韵雅玩—中国紫砂精品珍赏》P60-61,天地方圆杂志社,2008年。
藤蔓如蓑拥石霓
我来风雨尔中栖
逼市不喧
关于陈鸣远的史料阙如,幸而宜兴档案馆对馆藏敦本堂《陈氏宗谱》(2)的整理,厘定了陈鸣远的生卒情况,而清初塘栖诗人金张所著《岕老编年诗钞》中二十二首关于陈鸣远的纪年诗文,则提供了自康熙丙寅(1686年)至康熙甲戌(1694年)近十年间陈鸣远游栖江南的大量宝贵线索。
清光绪《唐棲志》卷五《园亭别墅》载:“半亩园,在西小河南垞,里人邵寉亭所构,中有玉玲珑馆,面山环水。尝为程明远寓居,抟制砂壶,名重一时”。或许是距离康熙朝时间太久,陈鸣远的名字被讹称为程明远,玉玲珑馆主人邵寉亭实为邵寉田。然而,陈鸣远中年寓居塘栖制作紫砂器物名重一时,可以从大量名士诗文及珍贵传世真器之铭文得以证实。
康熙丙寅年,鸣远与诗人金张定交于塘栖,此时他仅三十九岁便以知名艺人的身份被载入《宜兴县志》,并“特为表之”(4)。数年前,青年陈鸣远得到“复社四公子”陈维崧的推举,在阳羡派词人的词赋中打响了名气。人到中年,他来到杭嘉湖平原,在江南望族的伴生游艺中,自由放逐艺术天赋,开启了创作的鼎盛时期。
三吴烟水间,小艇岁去来。(5)
生涯到处踪无定,问讯从今期有常。(6)
荆溪船载双壶至,上凿黄叶诗翁字。(7)
三春不至人频问,五日为期我独留。(8)
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到,开篇描述的水难之险无法阻隔塘栖文士商人对陈鸣远的喜爱和思念。只要有一段时间不来塘栖,大家便四处查问他的下落。陈鸣远以其高超的紫砂技艺结交了当时江南许多文士,塘栖金张、邵寉田、宋受谷、卓蔗村,海盐张柯,海宁曹廉让、杨中允,桐乡汪文柏、吴之振、马思赞等。他们将陈鸣远邀请至家中制作茗壶,切磋陶艺。这样的相邀寓居,是文士间的礼遇,也为艺术创新提供了宝贵的精神空间。自由之栖,既是短暂的停留,也代表无限的可能,奔波间有所寄托,吁嗟人生惟是友朋乐极。
东园公子能留宾
其地其人诚两得
卓氏 子式先生
此灵壶的壶身铭刻“子式先生”,子鼠与柿的创意或取自“子式”谐音,从书法风格看,为鸣远知交也是与之多次合作的海宁曹廉让手笔无疑。上款“子式先生”何人?是否为塘栖前贤?我们依然从金张的《岕老编年诗钞》中获得重要线索。
《卓子式堂中看小女伶》
除非三十又三天,此曲人间哪得然。
乳燕雏莺初学语,书堂长夜恍游仙。
早逢青帝行春令,不羡秦皇入海船。
自揑檀槽堪送老,抱琴何苦访成连。
《日过众白堂看垒石赠叔祥》
张翁两度来,旧迹尚可覆。
前岁东园中,一涧开微绿。
无壑而有丘,妙手补之足 …
另据《唐栖志略》载鉴微长老工诗善画,寓卓子式东园,岕山赠诗云:
以前了不曾相识,直造草堂一揖毕。
不烦片纸为先容,如此论交亦奇特。
东园公子能留宾,嗟赏不为旁人惑 …
第一首诗,写的是金张到卓子式的园中看戏,卓氏亲自上台教演;第二首中的张翁,乃是清初康熙年间的造园叠山大师张熊(张南垣之子),张熊受邀改造的东园,即是卓子式的园;第三首诗题中的鉴微,是当时与塘栖金张、卓庶村等文人交往的一位外地诗人,姓曹,金张写此诗之时,鉴微正寓居卓子式东园。由此,“塘栖卓氏”及“卓氏东园”进入我们的视野之中。
卓氏为塘棲望族,富甲一方,阡陌间架,牵连郡邑,僮客数百人,转榖鸣绕,昼夜不绝(黄宗羲为卓麟异夫妇作)。
卓氏居塘栖六百年,文化优渥。忠贞不屈的始祖卓敦,为明洪武朝户部侍郎卓敬之从弟,建文四年迁入塘栖,初事农耕教读,五世卓俊始行商遍及江浙鲁豫,六世卓贤为镇邑首富。第八世卓尔康官居工部员外郎,卓尔昌官居二淮运判。第九世卓彝官居翰林院编修兼秘书院侍读,卓人月为明末著名戏剧家,词苑功臣。十世卓天寅问业于黄道周,风雅领袖,于传经堂广授弟子,藏书数万卷。
卓氏家族第七世至第十一世是家族的极盛时代。此时的卓氏家族不仅有人经商、有人为官、有人倡明经学、有人以诗闻名。根据诗文唱和往来,金张、宋受谷、都有唱和诗赠送给陈鸣远。其中也包括前文提到的第十一世卓长龄(蔗村)。查慎行晚年曾应卓氏后人之请为卓蔗村诗集作序:是时东南结社之事方兴,蔗村及张岕老辈为一乡领袖,四方士大夫往西吴、东越者,必弭楫造庐,户外之履常满,酒阑灯灺,阄韵分题。
从人物活动的年代推断,这位“东园公子”卓子式同样当为卓氏第十一世,通过金张等人与陈鸣远产生风雅交集。子式先生翩翩文艺公子,或许受到前辈戏曲家卓人月的影响,在家中效仿汤显祖“自揑檀槽教小伶”,演习自己新的创作,一字一句,檀痕点点,排遣自我,排演人生。
塘栖卓氏故址,图中标注即为东园所在
且休问此径谁开
万古谁非过客哉
寓 公
寓居是流动性的。诗人金张本人是园艺高手,他喜欢在自己租赁的园中接待像陈鸣远兄弟一样的朋友,在下雨的夜晚与鸣远和塘栖文人一起谈论苏东坡的诗词及前人的词牌,同样也爱带他的朋友们前往塘栖各家园宇胜迹,结交更多的朋友。名邑多名园,可以推测,陈鸣远绝不是固定居住在邵氏半亩园中苦作,而是往来于各家之间展示高超的制壶技法,既有闭门定制的细作,偶尔也可以观摩他“急就”和即兴创作,那都是极具表现力的现场表演,那也唯有绝艺在身的人才能进入的名士社交网络。
《塘栖志》载沈红芳《和别东园诗序》描述了当年的东园妙境:
东园者,在塘栖里第之东,逼市尘而不喧,积石幽峻,嘉树列植,间以名花灼灼,杂草迷迷。当其丰丛,藉软如毡,若坐深谷中者,更有曲水照排登位桥,入于高堂之上。堂分四檐,皆通户牗,虽无雕琢,而宏敞清丽,所见无比… 曾闻卓光禄公之盛也,歌筵舞席,坐榻茵褥,尊罍器皿之物,无不毕设…雅论高言,诗文酬倡,咸为一时之佳事。
相传东园的堂颜壁上之画不乏董其昌手笔,张熊大师叠山理涧也多取宋元人画意(9),就是在这样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中,陈鸣远顶着大名声望却过着近乎隐士的生活,著声艺林。在海禁开通以后甚至还出现了“海外争求鸣远碟”的情景。帮岸平直,唯有叠造土石,插柳栽竹;宅园结邻,少不了斗韵分题,诵吟其间,才能传为盛事,居市廛者尤不可不知此法。无论是清初文坛领袖黄宗羲、李邺嗣的游访,还是嘉善文人曹鉴微客居塘栖东园,包括查慎行“自余十三四年时,负笈从师栖水,僦居卓丈亮庵(即第十世卓天寅)家”... 高贤栖托,风雅聿兴,栖里景物之所以千古流传,是因为自由“寓居”和“僦居”的一批陈鸣远们的存在。那便是《唐棲志略》特别所志的“寓公”——扁舟径过,栖里亦幸其一至。东园,原来只有山丘而无壑,经叠园妙手补足才吸引各方到来,作为一个特定的指代,它是文士心灵家园的别称。
尚忆旧游抟砂处
不须更问主人翁
壶 隐
《介老编年诗抄》丁卯诗中,描述了陈鸣远的一次紫砂花货创作过程:
剪纸以写生,画余记畴昔。
陈生手抟砂,于画又变格。
因知不朽艺,贵乎自开辟。
文章有妙悟,俯仰成陈迹。
隅尔指柿红,因利就土赤。
坐费半旬工,宛然树上摘。
片叶掩壶口,人想真创获。
—— 诗文前段以这次创作的题材开头,陈鸣远用砂泥仿照柿子作壶,柿叶巧妙地掩盖在壶口作为方华之盖,柿柿如意,这样的灵感来自市井生活,让人喜爱万分。
我欲刻君用(壶前辈独沈君用雕琢),赝古欺俗客。
君私打小印,虚名颇自惜。
喜君来三番,以我为安宅。
来辄做数壶,愿一累至百。
有时督茗战,先声防水厄。
一笑阮生痴,人生几量屐。
但可破除闲,何论益无益。
君既署壶隐,我亦称壶癖。
—— 诗文后段,当好友提出在新创作的壶上,打上前辈紫砂名师沈融的名款时,鸣远颇为自惜地婉拒了。“巧则因心古则摹,最嫌依样画葫芦”(金张《陈鸣远欲归留看试灯一日并与初得沈融扇面式》),鸣远多次提及的沈融或许就是其心目中拟定超越的目标之一。
从来多众工,摹仿皆雷同。陈生一出发巧思,远与二子相争雄(9)。作为时大彬后的一代大师,陈鸣远的作品涉及面很广,品种要丰富得多。面对当时华丽的宫廷紫砂,与粗陋的民间量货,如何坚持明代以来优秀的文人紫砂技艺,又顶住争议极尽纤巧扩大题材进行创新,他心中有笃定的传承之法。我们看到,古董店里出现鸣远的身影,他正在对前朝名家徐友泉的作品细细观摩,认真鉴定学习。
敦本堂《陈氏宗谱》印证了曹亮武《南耕词》的说法,“谁琢青甆如琢玉,陈家兄弟尽名家”,“陈觐侯、子贻、鸣远、鸣谦皆一时甆壶名手”。而宗谱又载,陈鸣远是太学生,曾在最高学府国子监就读。由此也不难理解他对紫砂题铭及书法艺术的重视,(《阳羡陶说》云:其款字有晋唐风格),也就是说他不是一般意义上伴随文人雅士接受熏陶而成长起来的匠人(比如后世杨彭年式的人物),他本身就是一个具有特殊绝技而选择隐于市中的知识分子,也就是金张说的——“痴痴的”阮生。
为壶身题写铭文的曹廉让,曾这么回忆鸣远:余识鹤村几三十年,忆初见时,落落难合,乃久而益亲,悉知鹤村之人品学问,朴而直、淡而雅,聪明而不露圭角,意气肝胆,笃实而不假彫饰。因思向之落落难合者,正所以久而不相离也。甲申秋,观其照而题之:古貌古心,蒲团幅巾。萧然自放,蔼然天真。何以喻之,江水肥仁。
同样的中举后不仕的情况,也发生在塘栖卓氏第十世、十一世之中。从第九世艺文巨星卓人月开始,江南望族卓氏仿佛慢慢减少了对功名的追逐,而越发彰显家族整体的文学理想。余英时先生在《士与中国文化》中,专题梳理了“士”的流变,按照余先生的说法,所谓“士志于道”之“道”,便是“人间的性格”。处庙堂之高,还是居江湖之远,是“仕”还是“士”,是人生之路的选择。或许是时风如此,或许是鸣远感受到传统的匠籍制度不再过多对艺人造成束缚,他弃走仕途,一路朋友相伴,与古为徒,与自然为徒,花草树木、蔬菜水果、鸟兽鱼虫,无不可以入壶。
唐栖至杭始成大河,其时曰“新开河”。往复风浪间,一代紫砂大师蹊径别开,上承明代精粹,下开清代格局,寿登八十二岁。
因知不朽艺,贵乎自开辟。
文/麇惊
注:
(1)金张《陈鸣远至,始知归舟覆前山漾,秋深所制各家壶俱没,念此番求者有齐伏之诚,作者饶酬知之感,式既互呈,工复独到,悼惜之余,诗以唁之》。
(2)《(敦本堂)陈氏宗谱》载:鸣远,廷珊公三子,号鹤村,太学生,顺治戊子八月十七生,雍正甲寅十月卒,寿登八十二岁。1648
(3)邵九皋,字翼云,号寉田,仁和人。副贡生,官常山训导,有《寓斋偶存》。
(4)徐階凤《重修宜兴县志》载:陈鸣远工制壶、杯、瓶、盒手法在徐沈之间,而所制款识、书法,雅健胜于徐沈。故其年虽未老,而特为表之。
(5)金张《初夏偶作古诗,贻鸣远携至石门,蔡有苏广文、吴孟举舍人,具有和句,月杪重过出示,鸣远自惜不能诗,昔坡公会猎城南分韵,将官雷胜得过字为之代作,戏援此例代次韵五篇,虽造次未工,皆其肝鬲欲吐语,而绝艺深情亦可附之,传后世矣》。
(6)金张《三和前韵送鸣远归荆溪》。
(7)金张《赠明彻上人时鸣远送橙斋先生题款二壶至》。
(8)金张《感示鸣远于其归也录以付之》。
(9)汪文柏《陶器行,赠陈鸣远》
本文参考:
《栖里景物略》 [清] 张之鼎编纂
《唐栖志略》 [清] 何琪撰
《唐栖志》 [清] 王同纂
《岕老編年詩鈔》 [清] 金張撰
《从陈鸣远<学诚斋款竹节笔筒>的考证总结几点金张<岕老编年诗钞>的发现》刘创新
《紫砂名匠陈鸣远与塘栖》(《余杭史志》2018年第2期)吕伟刚
《陈鸣远家世生平小考》宗伟方史月波(宜兴市档案局)
《陈鸣远生平及交游考》钱人可许曙峰
《隐逸与逍遥:清代紫砂壶艺大师陈鸣远的艺术与交游》何岳
《塘栖卓氏家系暨诗文录》卓介庚
《塘栖卓氏宗谱续编》卓介庚
《循环与中断:塘栖望族流变的个案考察》董建波李学昌
《明清之际科举视野下的江南卓氏家族考述》潘丹
《明清塘栖卓氏家族诗歌研究》王德娟
《追踪张熊,寻找张氏之山》曹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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