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年代的一次法国艺术青年闹美院

展望（1962 年生于北京，1988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现为中央美术学院雕塑

系教授）

《假山石59#》 展望 雕塑 4500cm×200cm×240cm 2008 年 摄于大英博物馆

有些事情如果不提也就渐渐忘记了。想当年正是“85 美术新潮”起步的时候，中央美院曾经有一次很有意思的活动，让我们这些没出过国的美院学生领教了什么是西方的当代艺术青年。

那个活动的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我是这样推算的：我1983年9 月入学，一年后患急性肝炎住院三个月，之后在家休息半年，复学时已经到了暑假，同学们大部分去外地玩了，我因为身体原因在美院休假，正好赶上这个活动。这样算来，时间应该是1985年7 月份。不知当时是什么原因，经使馆介绍，有一个法国青年艺术学生代表团要来北京交流办展，他们选中了中央美术学院。那时候中央美术学院还在王府井的校尉胡同5 号，老北京的市中心，故宫的邻居，北京最重要的文化一条街的重要一景。代表团由中央美院团委负责接待，那时的团委书记是朱书记（好像是美院附中毕业的）。我认识他是因为一年级的时候我负责每月一期的学生会壁报，他是壁报的直接领导。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硬把他画的几张团委组织学生去工厂学工的速写插进壁报的中央。这次他代表美院团委，邀请我们还在美院的少量学生和他一起参加被他视为体现中法友谊的艺术外交活动，并为此做了很好的准备和活动安排。

听说这些法国学生是坐火车来的，从巴黎途径西伯利亚直达北京，那时的我很难想象这是什么概念，绕那么一个大圈，坐一个多星期的火车？不管怎样，我们如期在美院操场见到了这些法国青年学生，这些人有着各种颜色的头发，有的长得很漂亮，有的长得很怪，有的穿得破烂吧唧，有的奇装异服，混杂在一起，总之在那个时代看着很新鲜。记得我们的欢迎会是在美院食堂开的，好像那时什么活动都是在食堂搞！墙上有已赴美国留学的壁画研究生刘虹留下的壁画——当年，在除了首都机场壁画之外的地方画壁画是很高级别的装饰。这是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欢迎会，先是朱书记昂着他的标准的国字脸，一本正经地致欢迎词，无非是些陈词滥调的套话，什么中法友谊呀，青年人是未来什么的，言罢，换上法方代表团长发言，只见他手握麦克风做出一副正式演讲的姿态，但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然后说，完了！我的天！行为艺术？下面围观的中国学生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默契地哄然大笑！不自主地斜眼瞟朱书记，心里说，傻了吧，老是说官话，这下被嘲笑了！哈哈！

之后，还没等朱书记宣布友谊交流活动开始，那帮法国学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喧哗折腾了。有人已经开始在衣服上乱画，开始是一些法国学生往衣服上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受其感染，一个中国学生也开始往一个法国学生穿的白色文化衫上画装饰符号，画着画着就开始直接往身上泼墨了，现场渐渐一片混乱，桌子上甚至有人在倒立……朱书记安排好的程序已经失控，他及时宣布还有法国学生的展览在楼道大家可以看，并且让学生会在操场中央准备了一块巨大的长条白布，希望大家留下墨宝。于是人群开始往外面散，大家来到刚在地上铺好的长条布上准备画画。朱书记一开始想让中法学生一个一个轮流画，最开始一个美院学生试图画一些花鸟，后来觉得不合适，另一个学生过来改画装饰画，轮到法国学生则开始涂鸦，他们不是用笔，而是用一种类似罐喷漆的东西，画得很快但无须笔法。后来大家试着画抽象画，随着中法学生沟通越来越多，大家越画越兴奋，刚才那个倒立者这时干脆用手沾满颜色在画布上倒立行走，一边“走”一边画，最后大家用各种招数画满画布。不知道这块“墨宝”如今还在不在美院。

这时大家开始四处参观游走，很多法国学生已经散落在美院的各个角落创作或瞎搞，做什么的都有！记得有一组是在楼梯的拐角处，一个穿着大背心的家伙往一块大木板上均匀地平涂一种很漂亮的蓝色涂料，现在回忆起来有点像法国艺术大师克莱因的蓝。前面一个家伙背对着他，在地上一个录音机的音乐伴奏下表演奇怪的舞蹈，一只手揪着耳朵歪着脑袋，另一只手和双脚做着抽筋似的动作，显然他们是想让大家看这个非常规舞蹈与背后刷颜色的过程之间的关系。那一刹那我的感觉是他们并非全是胡来，好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道道儿。还有一些我不记得了，总之在画布上乱划乱画已经都不新鲜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开始出现，说整个学校开始群魔乱舞也不为过。大家慢慢地玩在一起，疯在一起。这时我开始细细观看楼道里挂着的他们的画作，各种好玩的抽象具象画，什么都有，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一系列写实漫画，那上面画的是一群中国人围在一起吃虫子，桌子上摆了很多盘子，每个盘子里的虫子品种还不一样，大家津津乐道的样子，吃得嘻嘻哈哈，但人都是留着辫子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心想，他们对中国人的认识还是清朝的大辫子呢！转念一想，这样的画面都可以展出，再加上外面的行为表演，看来我们的团书记还真的是很开化呢！

那天活动结束后，朱书记找到我们开了个会，仍然用他那军人般的略显严肃的表情通告我们出了一件大事，原来是一个法国女孩的钱包丢了，里面装有很多钱，问我们怎么办。我们说一定是校外哪个坏蛋干的，因为当时的确有一些是校外学生。这时候法国学生已经坐大巴回住处了，朱书记很郑重地对大家说：今天这个活动呢还是非常有意思的，大家也都很高兴，但丢钱包这件事情还是挺给中国人丢面子的，那个法国女孩下面还有很多天在中国，没有钱怎么继续旅游呢？大家出出主意看怎么办？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能怎么办呢？这时有人开始骂起小偷来了。朱书记说：现在骂也没用，找也是不可能了，我提个建议吧，看大家同意不同意？我们心想，你是团委书记，也是接待的领导，当然是你说咋办就咋办了。这时，书记带着有些感人的口吻说：我觉得人家不远万里来一次中国不容易，毕竟是在我院丢的钱包，我们大家作为中国人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为了表达善意，我建议大家凑点钱送给那个学生。

啊，啊，啊！惊讶吗？不，你想错了，其实大部分学生已经被书记的态度感化了，多数表示愿意凑钱，少数也不愿意装孙子跑掉呀！于是，大家真的凑了不少钱，包好，交给一个学生会的干部，由学校派车亲自送到那些法国学生住的涉外宾馆，记得朱书记还特别交代一定要亲自送到那个女孩的手上。之后，我们大家好似沉浸在一种崇高的感觉当中——我们这里不仅开放，还同时特有人情味。想着都觉得自己很高大，这些法国学生回去后还不知道多感谢我们呢！

到了晚上，那位送钱包的同学回来了，一脸的诡异神情。我们很好奇那些法国人的看法，就开始询问他。记得这位同学悄悄说：我可开眼了！众人更加惊讶好奇。你们知道吗——那位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和略带自嘲的口吻笑道：这帮法国人可真开化呀！真是难以想象……快说呀，众人更着急了。这位学生继续说：我走进他们住的楼道，发现他们不分男女地乱住，有的房间门都不关，里面干什么的都有，为了找到她我只得挨着房间问，结果让我很难堪，有的男女不穿衣服躺在一起，有的一堆男女半裸着在一个房间抽烟，甚至撞到了一对男女在做爱……最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丢钱包的女生房间，推门一看，她正和一个男生光着身子搂在一起，我赶紧扔下钱就走了！哇！众学生唏嘘呜呼，不知说什么好。我想大家心里应该是五味杂陈，多多少少背后也会觉得书记多事。

人物后续：过了几年，因为立场问题，这位团书记被罢了官，一直做画框为生至今。

本文节选自《灰色的调色板：我在美院》，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