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初见艺术家马骏的水墨人物，我感叹于其以扎实的造型语言潜入古典情境、炼取传统精神的能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笔底，仿佛隔空连接了古人脉象，经由畅快飘逸的线条、古朴生动的造型、韵致隽永的图式，高古之境从中浮现。每每驻足观看，如遇晋人郭璞诗中景致：“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

古往今来，“士文化”承载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崇尚自然的精神旨趣、超越凡俗的生命境界，其思想体系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深化，长久地塑造着中国人的理想人格和审美趣味。以高士为主题的作品正是基于这一思想基础，千百年来佳作迭出，代不乏人，逐渐形成了高士题材艺术创作的传统，并扩展至诸多形式，如壁画、中国画、雕塑、瓷器、版画、年画等，丰富多元，不一而足。作为中国画创作经典母题，“高士”在精神维度上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精髓，笔墨维度上呈示极具民族特性的语言风格，不仅是中国绘画史中不容忽视的重要内容，更是中国人理想生活、至高境界的表征。

新世纪以来，马骏潜心于高士题材的水墨人物画创作，专精不二，绝非惯性、惫懒使然。在他看来，全球化世界主义的文化语境之下，倘以水墨探讨古今关系，不应是故弄玄虚地泛泛而谈，或者仅停留于笔墨技巧的表象层面予以检视，而应当长久地落在一个具体、精微的创造行动中，才有可能探及深层次问题。他试图以一系列高士题材作品，寻索“古意”之于当代水墨、当代艺术乃至世界艺术的存在意义与精神价值；与此同时，在信息传播迅速、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为身处视觉奇观现场的当代人提供一个安顿心灵、精神居隐的可能。一直以来，高士人物画之于马骏，是一种思考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呈现出创作主体不同生命阶段无以复制的思维状态、精神生活。他秉持以古为源、博采约取的原则，拒绝当代社会的消费化色彩，寥寥几笔，闲雅毕现，感性的能量汩汩而出，勾勒出古人、今人生命状态中永恒与脆弱共在的真实。相较于当代画坛诸多徒有形貌、风神难存之作，他的高士人物画不拘格套，无凝滞气、造作气、世俗气，展现出艺术家对于这一母题所蕴含精神能量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于自身审美意趣的准确传达。

2015年，在完成2006年以来每年参加几个重要展览的规定动作之后，马骏迎来了一个必要的休整期，一段静思内省、深入调整的时光。一切都如他所愿地慢下来，不必忙着赶作品，多出了许多深入思考的时间，而他的作品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不可预知的转变。可以说，如果没有2015至2021年，马骏或许还是那位技法娴熟、出手精准的艺术家。但事实上，已不止如此。

罗列  26cm×49cm  绢本设色  2021 

孤山 绢本设色33x28cm 2019

观马骏创作于2015年以来的新作，乍看如见故交。这位深研中国古代艺术史的审美框架、着力以当代人的艺术理念和视觉经验激活历史文化资源的艺术家，正跋涉在个体美学的纯化之路上。笔墨语言恣意中存精微，洗练中见自由，延续着以往向古而思的探索朝向，创作内核始终如一。而倘若细观会发现，新作显现出具有超越性的艺术特征。无论人物、神兽，还是山水、树石，皆避离当代画坛习见的文人画程式及中西方图像互鉴模式，显现出极大的形式自由：物象间的比例关系被主观化重构，夸张、变形的视觉形态强化了超现实意味；造型沉取古意，化繁为简，笔墨由熟返生，强化水墨晕化的灵变效果，发散着深远幽奥的历史气息。

或许是长久浸淫古物的缘故，马骏在持续的追忆中体悟古物内部所蕴含的中华民族审美意识的衍变，继而以结构性的眼光审视中国乃至世界文明内部的多元性、异质性、丰富性。近年来，他越来越倾向于以视觉考古的方式构建一个新的“想象体”：这个“想象体”不单聚焦某件古物、某类古物，也不局限于某个朝代，而是将多种视觉经验叠合、融变，创造一种“遐思”的氛围。在他的理解，传统是一种合力，并不单一地指向艺术史中的经典，那些人类童年时代的无名之作，同样是生存活动的真实映现，即便在鲜为人知的幽僻处也依然凝聚着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人们的知识结构、审美格调、价值观。虽然古老遗迹的吉光片羽未必整全完美，但其所蕴含的天真、朴质、生气罕有其匹，不明确、不刻意的艺术形式带有天然的精神通气孔，引马骏燃起向内注入个人化理解的热情，继而朝向历史、现实、传统、当代的诸多问题展开探索——值得一提的是，新作中含藏的原始、浑厚、圆融之力，究其来处，正是源于艺术家所钟爱的早期陶瓷、汉代石刻、北朝造像、敦煌壁画、版画、民间彩绘、甚至波斯细密画、日本画等诸多形式的精神特征。基于对无名之“古”的深入观察、体悟，马骏将人类早期诸多艺术形式与自身审美意趣相结合，经笔墨的简化、提纯后编入艺术系统，构建出一个其来有自的“想象体”，以此完成对于所在时空的精神超越。毫无疑问，这些作品深处的无名之“古”，不仅潜在地诉说着传统文脉的复杂性、多样性，同样也是艺术家精神生活的一个缩影。

作为中国传统绘画重要形式的水墨，无论是其内蕴的文化特性、审美特质，还是语言系统释放的精神能量，都关乎创作者的人文素养、思想情感、生命状态、瞬间情绪，与人的感性和智性切切相关，这与新媒体时代所强调的科学理性、以及不断被快速制造出来的视觉形态迥然不同。而在当代社会图像信息共时传递的现实中，艺术家若要长久地保持高度专注与心灵感性甚是难得：回看马骏的生活轨迹，居所、工作室、学校，三点一线，几乎是一个闭环。但在这环中，他的心灵是完全敞开的，从当代生活的无序、喧嚣潜入往古的无为、静谧，以传统智慧观照现实世界，寻索人性深处那些原始、本真的问题。

这些问题需以“想象体”来展现，而“想象体”的构建，需要发明与之相契的笔墨形态。在新作中，我们发现，“即兴”的特质愈加显著，语言偶发、运动、变化的性质焕发出久违的灵性与活力。艺术家试图摆脱既往的笔墨惯性，暂放之于技术层面娴熟精湛的执著，倾向于追求语法之外的灵性感发：他采取简洁的形式构成，物象塑造由讲求法度的精确转向虚无意象的朦胧，弱化了线的锐度，显现出松弛、自由的风味；无论是纸本还是绢面，更多地运用湿墨凸显水的气韵与灵动，虚实变化愈加丰富，以不可预知的晕化感传达出轻盈又不失浑厚的气息；少有巨制，多作小幅，在历史与现实、抽象和具象之间寻取奇妙的平衡，引人走入弘博与精微、幽秘与生机共在的风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新作较之以往欠缺了思想深度和理性控制，无论是图式的营建、还是笔墨语言的转换，都是艺术家对于自然、历史、生命、宇宙介入性思考的表征。

作为70后中国当代水墨的代表性艺术家之一，马骏对人类历史文化的持续追问和深刻省思，构成了其水墨艺术的观念特征。他的笔下，万物和谐共生，有限的时空与无限的永恒被赋予了历史的辩证眼光，富于灵性的精神图像冲破景观社会的捆缚，似乎在说：往厚处走，往深处走，以精神经验、生命体验激活最朴素、最本质、最原始的心源，才能抵达“历史-当下-未来”共在的远方。

2022年2月27日于北苑

作者：孙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