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的中国古代家具艺术品市场，频有惊喜，二三十年前惊鸿一瞥的家具，又偶有现身，颇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感觉，是次中国嘉德（香港）呈现两件经典明式家具亦然如此。虽俗务缠身不能亲觌，但仅从图像看，亦可见其卓荦不凡，主人托请撰文，草成此篇，博同好者一哂。

一

黄花梨卷草螭龙纹六足三弯腿折叠榻

Lot 1211

明末清初黃花梨有束腰六足折疊榻

来源：毕格史夫妇（The Mr. and Mrs. Robert P. Piccus）旧藏；

1997年9月纽约佳士得，编号88；

1998年9月Christie ’s New York，编号0916

展览：《聚道传承：敏求精舍60周年》，香港艺术馆与“敏求精舍”合办， 2021年。

228×123×54 cm

估价 ESTIMATE：HKD 6,000,000-9,000,000

“长狭而卑曰榻,言其榻然近地也”。榻的历史可上溯至席地而坐的低型家具时期，商周已有，与席同为当时主要坐具品类，但有等级之别，榻是官宦、尊者、长者用具，席应用则较广。榻小者为枰，仅足一人，又有连榻，双人并作，也有长榻，尺寸甚大。榻偶作卧具之用，至后期，则逐渐与床的功能、名称有混淆的趋势，如明清时期江南人将罗汉床亦称作为榻。

以今人的概念，有围板为罗汉床，有床柱、床顶（仰尘）为架子床（有廊子为拔步床），无围板、床柱者，为榻。存世的榻多窄小，见者有仅容一人者，所谓“独眠”，也偶见巨型大榻。珍贵硬木制作的榻，甚受收藏家青睐，主要原因有二：一则原装的榻十分稀少，所见实例，大部分是架子床、罗汉床丢失构件后改制的，近十年来所面世者，亦不过十余例，其中又有部分造型普通、实用气息重的。二则榻小巧便捷，方便搬运，与架子床在卧室使用不同，亦可搁置书房、庭院，充坐具、卧具之外，还可放置书卷、盘盏文玩等物，充几案之用。所以文震亨说“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衎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从早期图像如宋摹《北齐校书图》、五代周文炬《重屏会棋图》等，到晚期图像如清任薰《愙斋集古图卷》等，均可见到既可坐卧，又可搁置或展示乐器、古董的榻。

宋摹《北齐校书图》局部

五代周文炬《重屏会棋图》局部

清任薰《愙斋集古图卷》局部

折叠的黄花梨榻，则更为少见。目前所知，亦仅八例，其中一例为四面平结构，仅腿足可折叠，见于《清风山房藏明清家具》。两例为案形结构，其一见于《留余斋藏明清家具》。四例为有束腰结构，一藏故宫博物院（图1），为1962年经王世襄先生介绍购藏，且著录于《明式家具研究》；一见于《明式黄花梨家具——晏如居藏品选》；一见于《清代家具》，余一即本例。有束腰的折叠榻，因结构需要，均在折叠处增设腿足为六足，多了些唐宋壸门多足大榻的高古意趣。

四例中，以故宫所藏者结构最为复杂，腿足带轴，向内可叠入牙板内。余三例腿足不能折叠，为活拆法，即通过可拆卸的格肩榫、挂销结合。装饰和造型而言，本例与故宫所藏者为三弯腿造型，但故宫所藏折叠榻周身满饰花鸟、螭龙、走兽、博古等图案，属秾华之例；本例螭龙纹、卷草纹随形而施，点缀得当，得俊雅之美。《清代家具》所录与晏如居所藏者则为直腿内翻马蹄造型。四例环肥燕瘦，各得其品。

本例折叠榻选料甚精，均为黄花梨顺纹大料，黄褐色条纹相间，色泽均匀，质感深沉、含蓄，皮壳温润、雅洁，显示出齐整、统一的木材品质，一般是一木一器做法而成，非粗直大料不能成，显然是在材料充裕时期，亦即明式家具制作的黄金期制作。冰盘沿起洼线一道，下方则为压边平线，加工利落。素直牙条，高矮适中，与牙板一木一连做。牙板用料较厚，微鼓肩而略平，挖成壸门状，正面因中间腿足间隔为两两一组，曲线拿捏到位，与三弯腿足呼应，气韵贯通且充满节奏变化。沿边起扁圆粗阳线，线条柔韧。

牙板两端翻简练花牙，至中间相抵，下方就势浮雕如意云头点缀，上方往两边翻伸，俯仰后飘出花牙，舒展自如。榻的正、侧、背纹饰有简繁之分，充满变化。正面的螭龙纹与披肩花为其他三面所无，摆放方向明确。正面有两组相对的螭龙纹，造型稍简，C形口大张，上喙尖翘而长，独角，如意云头式耳，身躯拱起，卷草尾飘浮，随壸门牙板曲线变化而起伏，自然灵动。倘仔细观察，又可见相对的两螭有简繁之别，外侧者刻画具体，四足明显，形象复杂，为大螭形象；内侧者简练活泼，后两足衍为简略草牙，为幼螭形象。以图像寓意角度看，为子母螭，有望子成龙之意；以设计和工艺角度看，统一中有变化，显现匠心。

披肩花施于三足处，为模拟铜包角装饰效果，两端腿足上各为半个如意云头式披肩花，铲地浮雕而成，沿边以阴线铲线勾勒边缘。中间腿足上则为一个完整倒垂如意云头，云头卷珠状，与两端尖角状相别。中间腿足看面铲地后隐起剑脊棱，与其修长下垂的云头尖相接。此处剑脊棱高仅几毫米，应用极妙，如同将两个半边腿足拼接而成，使得折叠榻造型横向分割为两部分，六足榻看上去如同两个小榻拼成，造型语言更加得体，且增层次变化。颇通书法之妙，“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腿足转角挺拔，三弯式，末端内卷为卷珠状马蹄足，两面合为一个如意云头，腿足内缘边线至马蹄处衍为草叶两茎，一叶上翻内卷，另一叶下卷与内翻马蹄卷珠相合为一体，曲线婉转，雕琢流畅。榻正面上翻内卷的草叶又延伸出卷草枝，沿着腿足往上蔓延，充满生命力，其外转角处亦浮雕一个卷草叶贴附其上，为其他三面所无。

三弯腿的造型律动自然，如象鼻，如兽蹯，优雅大方且不失力度，其造型源头可追溯至商周时期青铜器的兽蹄足。将坚硬的细木加工成了具有弹性的造型，而下方的如意云纹增其轻盈，加以螭龙纹、卷草纹点缀，生机勃勃，一个床榻处理的如此优美、浪漫，不得不慨叹东方艺术之匠心独运。

床软屉，亦方便折叠（故宫所藏者亦是软屉，后改为板）。大边中间一分为二，并挖嵌厚铜饰件，暗藏铜轴，各装铰链饶轴转动。中间的腿足，既起展开时支撑作用，又通过榫卯起卡锁作用，其顶端抵在大边下，出双直榫分别插入两边的大边，折叠时，将一侧掀起，则该侧腿足榫头脱出。腿足与牙板为格肩榫相接，并有燕尾暗销挂住牙板，结构牢固科学，拆解时将牙板、腿足取下即可。中间腿足间另设暗枨相连，防止腿足前后晃动。查榫卯内部，造型简单大方，力学合理，加工利落，以直榫、格肩榫、燕尾榫三种榫卯相合，满足功能与力学之需求，不落琐碎、淫巧，正是明式家具结构美的体现。

床榻采用折叠结构的传统甚久，如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出土的黑漆折叠大床，已是采用大边折叠的方式。明清时期的床榻采用折叠情况，主要是为了迁徙、搬运原因，若是官员，宦迹屡迁，文官需要数年更换一个地域任职，武将需行军作战，则家具考虑搬迁需求为必须，所以定制的高档硬木家具要么可拆卸结构，要么是折叠结构。床榻所占面积甚大，舟车运输困难，故折叠结构为一解决方案。此外，文人或富贵人家有郊游雅好，陈设可坐可卧可据的折叠榻于山水之间，悠游自在，亦是一乐。明代文震亨《长物志》载床“永嘉、粤东有折叠者，舟中携置亦便”，即是此意，而永嘉、粤东之说，为此例产地提供了一种注脚。

此榻造型，介于明代家具的朴实与清代早期家具的俊秀之间，螭龙纹等纹饰的风格，亦介于明清之间，故将之定位明末清初之物，当无大碍。其比例匀停，造型简练而秀挺，纹饰点缀恰到好处，线条直曲相间，韵律优美，加以黄花梨温润的质感，呈现出雕塑般的意趣，集造型美、材质美、工艺美、结构美于一体，是传世大型明式黄花梨家具之优秀典范。

二

紫檀百纳镶天华锦面百宝嵌螭龙纹炕桌

Lot 1215

清康熙紫檀高束腰百纳镶面百宝嵌炕桌

来源：2004年10月香港苏富比《龙游帝苑》专场，编号0017。

展览：“博古存珍：敏求精舍金禧纪念展”，香港艺术博物馆，2010年9月25日至2011年1月2日。

100×68×30 cm

估价 ESTIMATE：HKD 8,000,000-12,000,000

此炕桌尺寸巨大而工艺复杂，装饰繁华，确切的名称应该为“紫檀百纳镶天华锦面百宝嵌螭龙折枝花卉纹高束腰三弯腿炕桌”，为典型清康熙时期制品，从纹饰和工艺看，应是宫廷御用器。

相近的家具，见有如下四例：其中一对，为黄花梨制插肩榫矮炕桌，百纳镶冰裂纹面，开光百宝嵌螭龙纹等纹饰，一存故宫博物院，虽为1956年收购所得，得依然较容易判定其宫廷家具属性；另一为香港攻玉山房所藏。第三例为2022年法国拍卖释出的炕桌（图2，Métayer Auction House Paris，June 14th 2022），与本例尺寸、装饰几乎相同，纹饰细节偶有变化，显然为同时期制品。包括本例在内的这四张炕桌，镶嵌手法、材料、纹饰呈现出高度一致性，基本可以确定为出自同一作坊之手。此外，香港两依藏有黄花梨百宝嵌高束腰三弯腿炕桌，桌面平素，但四周装饰及造型亦与本例呈现出高度相似性。北京保利2022年秋释出一张清康熙紫檀百纳镶冰裂纹面供案，亦与之有一定的关联性。

桌面装饰璀璨，如同一张华丽的锦绣覆于其上。其以一大一小两个团窠式花纹组成四方连续图案：大者为宝相花纹，以两个交错的四瓣菱花形叠成内圈花蕊，并伸出相连的双叶片纹为外圈花瓣；小者为四簇如意云头纹，由上下两个大如意头和左右两个小如意头组成。由于未得亲查实物，从图像看褐色应该为黄花梨，黑色为乌木，并杂以其他材料填嵌而成，花纹内的间隙及花纹外的地子，则以黄褐色的金丝楠木瘿嵌成。桌面正中有一八角菱花形开光，嵌黄花梨为地，其上以厚螺钿、寿山石、虬角等百宝嵌成腾飞的螭龙纹，并伴有火珠，螭首作牛头式，须发飘飞，典型康熙时期特征。桌面四周边框则嵌饰成冰裂纹，转角处嵌成如意云头式包角。

唐 红地宝相花纹锦地 正仓院藏

桌面纹饰显然借鉴了织绣图案，属于天华锦的一种，或名“填锦纹”，有锦上添花之意，确实颇为形象。其又称“八达晕”，可上溯汉唐（图3），在蜀锦和宋锦中应用甚多。需要提出的是，桌面图案的风格是典型的中国特征，但是其工艺与传统的周制百宝嵌不同。周制百宝嵌是以综合材料在地子上凸嵌为图案，此桌则以百纳镶方式平嵌而成，嵌物以木材为主，由块状拼接成图案，布满整个表面，更与法国“布尔式镶嵌”相近。布尔式镶嵌是法国路易十四时宫廷家具师Pierre Gole所擅，源头应是受荷兰细木工的影响。17世纪至18世纪初，康熙皇帝与路易十四各为东西方的伟大君主，两国在文化、艺术等方面交流颇多，并曾互赠礼物，双方的宫廷艺术受到对方的一定影响，以往的研究多关注于珐琅、瓷器、绘画等领域，其实在家具领域影响亦甚大，如款彩漆围屏、填漆戗金橱柜以及本桌桌面的平嵌工艺等，尚待更为深入的研究。

炕桌桌面有拦水线，转角带委角，冰盘沿造型饱满醇厚。高束腰，腿足露明，束腰板落膛安装，其上百宝嵌螭龙花卉纹。有托腮，倒冰盘沿式造型。鼓腿三弯，斜角安装，壮硕有力，末端向外勾卷如鼻，转角嵌扉棱，披肩花为浮雕如意云头纹，线条婉转，造型圆润。牙板壸门式，其上百宝嵌折枝花卉。牙板两端翻半如意式小翅，中间倒垂三层如意云纹，与腿足相呼应，颇有青铜器仿古意趣，但与乾隆时期的仿古不同，明风尚存，造型与风格均为康熙时期家具所习见。

束腰和牙板是以厚螺钿、寿山石、蜜蜡、虬角等材料凸嵌而成的百宝嵌做法，则是典型传统周制镶嵌法。其横向束腰内各嵌四条螭龙，皆作向中心奔走状，姿态俯仰向背变化，两端螭龙为黄、红两色寿山石嵌成，中间螭龙为厚螺钿（分黄白两色）、蜜蜡嵌成，色泽艳而不浮，并各伴以交枝花卉纹，异常华丽。纵向束腰内各嵌饰两条螭龙，作顺时针奔走状，以寿山石、螺钿嵌成。螭龙作兽状，四足健硕，花尾，独角猫脸，继承明代螭龙特征，但已出现斜脸造型，为康熙时期所常见者。牙板则百宝嵌三枝折枝花点缀，为牡丹、荷花、菊花、玉兰等四季花卉。整体装饰给人一种繁花似锦、春意盎然之感，亦可想象当年华堂富贵、钟鸣鼎食的场景。

牙板后设燕尾销，将牙板、托腮、束腰固定于桌面下。通体髹黑漆，为后刷漆，掉落处可见原髹红漆。腿足内侧各有填嵌的斜向通长槽口直抵桌面，原因如何尚待考证，或曾被后加支架作高桌之用，所幸未改外表旧观，无大影响于品相。

此炕桌尺寸硕大，为典型康熙时期宫廷用具，造型雄浑，曲线运用自如，综合了布尔式平嵌和周柱凸嵌法两种当时顶级镶嵌工艺于一身，以各种珍贵材料装饰，色彩绚烂，图案华丽，除本文所述四例外，暂未见其他实例，更觉其珍贵。遗憾不能亲睹风采，亦不知花落谁家。

中国嘉德香港2023春季拍卖会

翠垄闲云——闲云山庄藏明式家具

拍卖：4月6日 | 3pm

预展：4月2 - 4日 | 10am - 8pm

4月5日 | 10am - 6pm

香港会议展览中心丨展览厅3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