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蒲国昌今年86岁，每周打两场篮球，每天坚持跑步，出门坚持步行，还会每天坚持网上冲浪。

“世界正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转折，每一天都能接收到很多爆炸性的信息。如果我对这个转折视而不见，每天只是轻描淡写、闲情逸致，我这心里是过不去的。”

和众多网友一样，蒲国昌也被层出不穷的网络段子吸引、打动。不同的是，他将这些段子进行筛选、处理和再创作。画非画，书非书，却诡异地在画面上和谐相融，观众被一种强烈、放纵、澎湃汹涌的原始生命力所深深打动。

从4月21日开始，“世说新呓：蒲国昌独白”在遵义市美术馆展出，本次展览展出了蒲国昌近年来创作的138件水墨精品，通过《网呓》系列、《蚊子》系列、《我写》系列、《我说》系列等展示了其大气磅礴、刚烈厚重的笔墨语言和独树一帜的艺术见解。其中，坚持创作近七年的《网呓》系列首次公开展出。

王璜生：作为独特案例的蒲国昌

本次展览由王璜生担任策展人。这是他们的首次合作，但是王璜生得知“蒲国昌”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了。

和很多人一样，王璜生第一次见到蒲国昌的名字，是在1985年于中国美术馆举行的“十人半截子美展”。那次展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仍记得前言中的开头两句：老先生们觉得我们这批人是刚出壳的鸡，而年轻人又觉得我们是被腌过的蛋。

王璜生被这些人想要革新的热情而打动：“从年龄上来看，他们都是我们的老师辈，他们很想冲出来，但是传统的围栏又太厉害了。”尤其是蒲国昌那件名为《召唤》的参展作品，是一件以版刻、彩绘、水墨和木绳完成的综合材料作品，在那个年代，装置作品极为少见。

自那以后，王璜生一直很关注蒲国昌和他的艺术，也曾经在群展中有过简单的照面，真正开始接触是因为珠江溯源时的贵州之旅。2020年，王璜生在贵州考量场地时，经人介绍去了蒲国昌的工作室见到了蒲国昌。面对面的交谈，让王璜生对蒲国昌的艺术有了新的认识。

《蚊子》系列是蒲国昌的代表作之一。“按照我开始的理解，他画蚊子应该是对变异社会的一种影射。但是他对我说并不是这样。他更多的是对自我的隐喻，蚊子很小，不讨人喜欢，同时又非常脆弱。后来逐渐发展成为芸芸众生，像蚊子一样的弱小群体，最后演变成一个巨大的宇宙。每一个个体都在宇宙中争斗、挣扎。”

王璜生还看到了蒲国昌从未公开展出的《网呓》系列，这是蒲国昌从网络语言中获得启发，进行挑选、再处理后进行的系列创作。那些一条条曾经流传甚广的网络段子，以不一样的方式出现在人们面前。

“网络语言其实是这个社会最真实的语言，是一种敏感神经做出的最真实反应。”让王璜生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件以孤独为主题的作品：“在现代社会中，每个人都有感到孤独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但是又很无聊。这段关于对孤独的描述，让孤独特别具体。”

原本受邀为蒲国昌策划书法展，王璜生见到《网呓》系列后决定调整方向：“作为策展人，我希望尽可能的将这位有着丰富学养与精神世界，有着活跃有趣的年轻心态，谦虚细致的为人方式、倔犟独立的艺术态度的老艺术家呈现出来。而对于蒲国昌艺术这样一个独特案例，我们从艺术史角度出发的研究，应该是尚未真正展开，对他独特的语言系统，独特的造型、笔墨、文字、题材等，对他的感知、思想、情感、表达方式等，我们的研究还有很多尚待垦荒之地。”

同时，同为水墨创作者的王璜生也很想借此探讨关于水墨的问题：水墨到底还能走多远。在开幕式当天下午举行的学术对谈会上，嘉宾们一致认为，蒲国昌抛开了一切规范，呈现了线条的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蒲国昌的回答理直气壮：“我都80多岁了，难道还要被古人捆绑吗？”

事实上，蒲国昌也从未屈服于任何“捆绑”。热爱生活却不善言辞和交际，艺术是蒲国昌与这个世界保持亲和的唯一通道，对其倾注了所有的专注和热情。早期致力于版画艺术创作，后投身于水墨艺术的探索与研究，蒲国昌一直要求在艺术上独立，在水墨中形成了独立的自我系统，将其艺术理解与少数民族文化融合、贯通。而网络时代，给了蒲国昌更广阔的视野，也有了更多探索的可能，时事、八卦、调侃...都成为滋养蒲国昌艺术的养分。

展览开幕的前一天，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蒲国昌，穿着一双醒目的红鞋，在上下两个展厅来回观看、调整。此次展览不仅是对蒲国昌作品艺术语言的探索与研究，同时也是对其人生信条和艺术品格的呈现。在与他的对谈中，我们再次深刻感受到蒲国昌的坚守——既热爱又保持距离，既孤独又热情拥抱。不论是40多年前想要突破桎梏的“半截子”青年，还是如今热衷于网上冲浪的耄耋老者，蒲国昌一直拒绝庸俗。

【对 谈】

蒲国昌：在网络接受再教育

雅昌艺术网：本次展览是“网呓系列”的首次展出。这个系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

蒲国昌：《网呓》系列最早开始于2016年。起初只是画一些小尺幅的作品，画好了就在空白处题几个字。等感觉来劲了，就画成了大尺幅。后来大大小小地一起画，题材不一样，说的话也不一样。这次一共展出了60多件。

雅昌艺术网：从这批作品可以看出，他们与网络语言有关。您为什么会关注网络语言？

蒲国昌：作为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现代人，网络对每一个人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去关注它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我将网络作用于我的影响反弹了，用艺术的形式将网络带给我的感情波动甚至是震撼进行反弹呈现，成为了我的艺术作品。

雅昌艺术网：网络风云瞬息万变，新闻层出不穷，网络新词和流行语与日俱增。什么样的网络语言能让您产生想要反弹的冲动？

蒲国昌：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我感觉，网络语言两级分化严重，有绝大一部分是平面化的，没有深度的娱乐至死；但是也有一部分有着深刻思想，很多资深学者也参与其中。现代网络是时代的一个缩影，虽然我在花溪的山水之间，但是通过网络，我能够触摸到这个时代的脉动。从这个方面来看，网络的功劳不小。但是副作用也要引起重视，尤其是很多年轻人被导向了一种无深度的娱乐，缺乏独立和深刻的思考，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

雅昌艺术网：您平时会看什么样的内容会多一些？

蒲国昌：我每天都会上网，也会刷朋友圈。朋友圈里基本上是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每个人的观点不一样，每天发布的内容也不一样。有很多深刻思想的表达，也有一些纯粹的市井生活的呈现。我还是喜欢深刻一些的东西。说句老实话，我现在的很多思想都是从网络中得到的，很多专家和学者在进行专门的研究之后通过网络进行传播，内容也十分深刻。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再教育，七八十岁了再次接受教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觉得我还没有被定型，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比较高，而且我对新鲜事物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雅昌艺术网：在网络段子影响和启发您的创作方面，您能举个具体的例子吗？

蒲国昌：这样的例子其实很多，《国昌自画像》就源于一个网络段子。这个段子是一个乞丐乞讨的故事。有一个人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找他要钱。这个人先后提出要请他喝酒、抽烟、去玩等等，都被乞丐拒绝了。然后这个人让乞丐跟他回家，将乞丐带到了他妻子的面前，你看，一个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好玩的人，就混成了这个样子。我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我眼泪都出来了。我的一生跟这个乞丐何其相似！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做画画这一件事儿，没有其他任何所求。就算是多年坐冷板凳、不被看好，也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坚持。

雅昌艺术网：所以，策展人王璜生先生在前言中提到，您是一个边缘人，站在美术史的边缘，也站在社会的边缘，您对此有什么评价？

蒲国昌：我很认可，他是懂我的。就像本次展览，其实是我内心世界和艺术世界的一个整体呈现。策展人以“独白”命名，也是非常贴切的。

雅昌艺术网：《蚊子》系列也是本次展览中的重要内容。这是您为人所熟知的一个系列，此次也有新作展出，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蒲国昌：我画蚊子全凭印象，并没有使用放大镜等工具认真观察和研究。只是我的意识里有这么一个东西，我需要它变成什么样，它就应该是什么样。长嘴和长腿，让蚊子显得脆弱敏感，甚至带有一丝悲剧色彩。从蚊子身上我能感受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种写照。所以，批评家王林在我的工作室看到《蚊子》系列时就很直接地指出，这些都是我的自画像。但是近些年来，我开始将蚊子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之下，蚊子成群地出现在公交车里，出现在积蓄雷电力量的云朵之下。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裹挟着芸芸众生。至于雷电，我们这个世界每天都有雷电在发生。

雅昌艺术网：据说此次展览原本是要做一个书法展，就是展出的《我写》系列。也有人称您这个系列的作品为“丑书”。请您谈一下这个系列的作品。

蒲国昌：现在谈论丑和美的问题有点过时了，已经不存在美不美的问题。走在街上，你会发现满大街都是美人；打开网络，网上也全是美的人。如何通过艺术传达思想、表现艺术家个人的精神世界才是关键。“我写”系列和传统的书法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写”不是书法，我也不敢叫书法，就是写字。

雅昌艺术网：作为展览的一大亮点，本次展览还展示您的部分艺术观点。比如“艺术是要记录转折，而不是为了延续”等等。

蒲国昌：我平时想到了什么就会马上记下来，也没有固定的本子，经常是顺手拿过一些画画的废纸就写。如果废纸太大，就裁剪成小块。积累一段时间后就整理一下。现在已经有好多本了。以前也零零星星的在杂志上发表过，但是没有系统地呈现。本次打算利用出版画册的机会见这些观点全部整理出来，后来发现太多了。

雅昌艺术网：提到您的名字，很多人会想到“十人半截子美展”，那次展览被列入当年中国美术十大新闻，很多人都是通过那次展览认识了您。您能谈谈这次展览吗？

蒲国昌：在那个年代办展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而且那个展览在全国引起轰动。我们一共有10个人参展，我做了唯一一件装置。其实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装置这么一说，做这件作品完全是无意之举。我是做版画出身，以前觉得在木刻板上做木刻很开心，木版是三维的。但是做成版画之后，版画就变成了二维的，三维空间里的那种深度感在二维空间里全都消失不见。后来我就干脆直接在木板上创作，将板子看成出土文物一样来创作作品，做成之后就一张一张地挂在墙上。看着觉得不过瘾，我还尝试着将板子合起来做成一个个的箱子。那时候正好是半截子美展的筹备期，有同学邀请我参加，我就将几个箱子摞起来一直到达美术馆的天花板，现场看上去非常壮观，这件作品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雅昌艺术网：您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就来到了贵州，尝试过很多贵州题材的创作，也进行过一些改良贵州蜡染的实践。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转向了水墨？

蒲国昌：版画的创作工期特别长，少则几个星期，多则几个月，甚至连一条线都要刻画很久，而且有很多重复的工艺过程。而我这个人思维特别跳跃，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就想要立马实现它。如果按照版画的创作周期，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经过了很多尝试，我最终选择了宣纸。宣纸很敏感，一笔上去，所有的思维过程全部历历在目，所有的思考活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觉得，在所有的绘画工具中，宣纸和毛笔是最敏感的，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灵魂深处的精神世界，甚至通过一个线条就能看清一个人。

雅昌艺术网：您曾经在自述中提到，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学习时遇到了两位老师——李桦和黄永玉。这种学习经历，对您后来从事水墨创作有何帮助？

蒲国昌：其实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学习的时候就已经接触了水墨。李桦当时是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主任，同时提倡学生要进行中国画的学习。他在版画系开设了中国画课，并担任教学工作，他的水墨画得很好。我非常感谢李桦老师，因为这段时间的学习，我在后来非常困难的阶段通过临摹隶书和研究印章，为后来进入水墨打下了基础。黄永玉当时是我们版画课的老师，在当时一片红光亮的教育中，他一直个性张扬。他那种对艺术的态度和思路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现在也是属于“杂食动物”，十八般武艺，不管什么我都能做。

雅昌艺术网：这也与您的个性有关吧？

蒲国昌：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思想跳跃特别大，而且非常敏感。每当接收到一个新的信息，我就想对它进行扩展，而且推测它对于全局的意义。能够从一些小小的细节，敏锐地察觉到所具备的能量。

雅昌艺术网：看到您的作品能感受到一种非常澎湃的生命力，特别是巨幅创作极富激情。您平时的创作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蒲国昌：激情是必须的，那是创作的动机。但是要完成一件真正的作品，单凭激情是不够的，还要在感性认知的基础上进行深入思考上升到理性层面。而且，在作画过程中，理性要起到更多的作用。纯粹的感性是低级的，小青年们也可以冲动地大喊大叫，但是，这不是当代艺术。古典绘画是感性的，现代艺术是比较理性的，而当代艺术是理性和感性共同作用的结果。艺术家不仅要表达感性，还要让观众接收到信号，以引起他的情感波动。所以，我们要理性地思考，要通过哪些手段将感性进行呈现，用什么样的方式让这种情绪敲观众的脑袋。

雅昌艺术网：您对于以后的创作有什么计划？

蒲国昌：我这个人接受非议已经成为习惯，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就一直是这样。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离经叛道。我的宗旨就是要填补美术史的空白。美术史上已经有的，你做得再好也毫无意义。就好比王羲之已经写好了字，你就算比王羲之写得好也是没有用的。

雅昌艺术网：谢谢！

作者：江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