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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3年11月21日,中国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诞辰101周年,《贺友直全集》首发一周年。《贺友直全集》是中国首部连环画画家的个人作品集。收录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已发表及部分未发表的美术作品以及文论、书信等文书。时限上起1949年,下迄2016年。全集分为26卷,包含连环画卷、沪甬风俗画卷、插图卷、综合卷、文论卷和书信年表卷。全部作品以创作年代先后为序进行编排,力求完整呈现贺友直先生独特的绘画和语言魅力。该书自出版以来,先后在上海和北京举办了两场首发式和发布会,并被评为2022年度“世纪好书”,浙江元宿数字交易平台还为其开发了数字文创产品。著名美术史论家陈履生先生为该书“插图卷”撰写了序言,现刊发如下,以此纪念贺友直先生诞辰101周年(因全文较长,此次刊发作了部分删减)。
《贺友直全集》书影
贺友直和同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很早的时候就来到上海。那时候上海的魔力绝不逊于今天。
只有小学毕业的贺友直进入到以商业美术为基础的学习之中,而不是那时候风头正健的上海美专,也不是周边的苏州美专。所以,他的学徒身份以及在学徒过程中跟随老师所学的方方面面都关系到他后来的成长。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没有进入美术院校学习的特别的成长经历,是一条没有学历的自学成才之路。而那时候的社会对学历也没有那么看重,像齐白石那样没有学历而被聘为美专教授的比比皆是。
上海这个在近代中国崛起的码头,从20世纪初期以来打下了深厚的商业美术根基。而正因为商业美术的视觉传播,造就了十里洋场的繁华,也改变了人们对于传统美术的基本看法。这时候与商业广告关联的擦笔绘画的风格,实际上是以西洋明暗画法为基础、辅以水彩设色,而以色彩艳丽、面容细腻的美人画,成为那个时代中的时髦。它一改中国传统的木刻年画以及单线平涂的风格,迎合了市民阶层的审美需求,更加吻合了社会的审美需求。这种美人画与商业广告的结合,是上海这一地区商业美术的主流,它们大量出现在报刊之上,同时通过广泛的张贴而深入人心。与之相关的是,坊间所称的“小人书”(连环画)等与大众美术所关联的很多方面也都有了很大的发展,这是基于上海发达的工商业以及印刷业的兴起。
现代印刷业是上海商业美术发展的根基,而贺友直正是从印刷厂学画商标开始,进而于1948年至1949年间在印刷厂从事工商美术设计工作,这是学习与工作与谋生相结合的艺术道路。贺友直从这个时代开始学习美术,有了一定的绘画基础。显然,这是在干中学,如同齐白石当年在家乡干木匠活一样。但不同的是,贺友直在大上海开阔了眼界,被“海派”熏染,这同样是一种基础。自从晚清“海派”崛起之后,上海就云集了很多画家,也影响了很多后学者,这里不仅有了最早的画会,还有美专。无疑,一个地区的文化氛围对于文化的传承相当重要。傅抱石当年在家乡就是经常到裱画店里看裱画而长了见识,增加了画画的兴趣。时代中的机遇往往如此,有很多偶然性。如果贺友直不来上海,依然困守在宁波乡下,那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发展;如果他没有遇1949年的社会剧变,那他也只能是从徒弟变成师傅,依然在商业美术的圈子里摸爬滚打,并以此养家糊口。可是,他在经历1949年的历史性转变之后,因为新社会的时代需求,开始了对于旧艺术的改造,包括对于旧的小人书的改造等,他看到了他的前辈们在这个改造中所发生的变化,因此,新的变化也指引了他的新的出发,开始了与插图和连环画所关联的艺术发展道路。
尽管贺友直在时代的影响下,于1949年就创作了第一部连环画作品《福贵》,1952 年又出版了《火车上的战斗》,并在1957年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览中获得一等奖;直到其代表作《山乡巨变》于1963年的全国第一届连环画评奖中获得一等奖,他的连环画画家的身份就跟随着他,成为其成就的标志。然而,20世纪50年代以来贺友直还画了很多插图,同样表现出了在插图方面的成就,也是他艺术成就的另一方面,只不过他在插图方面的成就一直被连环画覆盖。贺友直早期的插图都是围绕着《少年文艺》等文艺刊物而创作,画的都是三五幅左右比较短篇的插图。就专业而言,画插图与画连环画除了专业上的差异之外,连环画出版周期长,而插图在一两个月之后就能见到印刷品,属于短平快的作业,画家在这种长短结合中也可获得一种出版的喜悦和慰藉。
1950年代初期贺友直为《少年文艺》等刊物创作的插图作品(此为《全集》版面)
从绘画的本体来看,连环画和插图虽然各有不同,可是,就画而言,很难分家, 因此,画家兼而为之则是常态。插图作为一项工作,也是一门艺术,在那个时代有着特别的意义,所以,那个时候的文学图书基本上都有插图,像黄永玉画《阿诗玛》 插图而成名的也不少。当然,小人书的发展,连环画的发展,另当别论,这是一个特别的话题,而这对于以连环画的成就而享誉的贺友直来说却是至关重要。从一个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贺友直在50年代初的插图,并没有显现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画法和同时代的很多画家一样,只是一项基本的工作,是一种约稿的应对。在插图的方面,一直到了1957年,贺友直以其在《少年文艺》上发表的诗歌《奇异的云彩》插图,一改过去的样式,出现了装饰性的风格。这样一种装饰性的风格也和此前上海滩所流行的以张光宇等为代表的漫画家的风格和趣味非常相近。贺友直对于这样一种新风格的追求,到《蔚蓝色的希望》等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延续和发展,改变了过去以钢笔画插图的这样一种语言和形式。在一个很长的时间之内,贺友直艺术发展的路线并不是很明确,在钢笔画的线条排列的明暗关系中,在黑白的对比中寻找某种趣味——当时的很多连环画和插图都是这种画法。所以,这种趣味的表达就淹没在时代的潮流之中,而显现不出他的特色。
发表于《少年文艺》1957年第11期的《奇异的云彩》和《蔚蓝色的希望》插图
在这一发展过程中,比较具有转折意义的是贺友直在1958年为少年儿童出版社的《中国古代笑话》所作的插图,他把那种装饰性的语言延展为一种夸张的表现。而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借助于古代题材这样一种特别的内容,去除了此前表现现实中的严谨,并把他的幽默发挥到了一个时代的拐点之上。他纵情于这样一种语言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样的表现让人们看到了插图的新的语言和风格,而这已经远离了当时的主流,显现出了它的独特性。因此,借助于古代题材所表现出来的贺友直这一时期的创作,实际上为他后来的转型奠立了基础,因为他已经在钢笔画的表现中,尤其是在追求现实的表现中,出现了装饰和夸张的语言,使这样一种风格变成了归属于他的追求和时代特点。
《中国古代笑话》插图
当然,这只是一个起始。后来,他在为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我在农村落户日记》的插图中表现出了新的变化。他开始用毛笔来勾线,显现出了线的质量的提高,则完全不同于那种钢笔的线条。无疑,毛笔线条这一中国特色以及表现中的变化,刚柔相济,是中国人能感知的一种文化趣味,所谓的一波三折,屋漏痕,十八描,都有着专门的审美方面的具体内容。而在线条和造型结构之间关系的把握,也更契合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具体内容。对于贺友直来说,虽然这只是起始阶段,并不是很成熟,但是,他迈出了很关键的一步。这对于他后来创作的连环画《山乡巨变》,在延续与发展线条的表现以及成就的高度,都有着紧密的联系。从此之后,贺友直在50年代后期逐渐明确了自己的发展方向,其语言方式中用更中国化的线条以及线条的组织,都展现了其非凡的造型能力。
《我在农村落户日记》插图
《迎春曲》插图“赛牛膘”
《迎春曲》插图“夺肥料”
贺友直的插图发展到1961年,他为《迎春曲》所作的插图表现的同样是线条以及黑白关系,其趣味性的表现已经超越了以往表现现实题材中的那种追求。他超脱于现实的这种装饰性的手法,在“夺肥料”这一画面中可以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个时候,他还是基于这样一种装饰性的语言或者风格的表现,让人们看到了他在毛笔线条的发展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且越走越深入,形成了他自己的特色。因此,到了 60 年代初期,他的一系列的插图都已经表现出了这一时代的特色,而他与其他插图画家的作品也拉开了距离。这是进入到良性循环的一个新的时期,直到他给张次溪的《齐白石一生》画插图,其成熟的线条,以及组织线条的能力,都把齐白石的故事描绘得生动有趣,其艺术的魅力完全不逊于文字的描述,让人们看到了贺友直笔下的艺术的齐白石。因此,通过这一作品,贺友直为文学作品附加了作为插图的独特的美学价值,并向人们展示了插图的魅力。
《齐白石一生》插图
1962年,他为小说《春蚕》所做的插图,表现出了他在农村题材方面的优势,其造型简括而生动,线条组织疏密有致,都呈现出了成熟期的稳定性。
《春蚕》插图
随着时间的推移,贺友直的插图越来越多,这是因为其艺术的声名所带来的约稿的增多。而篇幅的增加,为他的连环画创作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插图的小试牛刀到后来长篇连环画的发展,一步一步地渐入佳境。此后在 60 年代的多部作品中,他所表现出来的这样一种绘画风格逐渐为人们所熟悉,也为人们所热爱。而在一个良性循环中,他所画的插图的数量也是与日俱增,因此,其数量和质量的齐头并进,使他获得了在业界的特殊地位,直到《山乡巨变》有了突出的成就高度,他和他的艺术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同。
在一个发展的过程中,贺友直舍弃了那种钢笔线条所组织的明暗画法,逐渐走向了用中国毛笔的线条来表现的这样一种风格变化的道路。而从横向的关系上来看,50年代以来在苏联插图的影响下,《星火》画报所导引的插图和连环画的时代潮流,几乎就是一种主流风格。而在民族化的呼声中,人们不仅希望摆脱苏联的影响,同时也希望用一种新的方式来改变过去的以线条为主的小人书的画法。因此,在新与旧的对比中,人们看到的并非是所有人都适应苏联插图的那样一种画法,而对于没有经过严格素描训练的贺友直来说,显然这种画法并不适用于他——这是他50年代中期前后一段时间内所有努力未获成功的原因,是和他的基础相关联的。可是,他也没有经过系统的传统中国画的学习,那么,他的造型基础是从何而来?笔性又是从何而来?显然,基于血缘的这种悟道,反映在他身上或者是一种天性。在贺友直以线造型和表现的风格中,他的这种天性是与文化传统的关系。他把这种对于特定情节中的人物事件和各种关系的表现,用线条组织起来,是脱离现实却又是以现实为基础。在直观的感受中,他用线条组织起来的具有中国风格样式的现实,又是具有中国艺术特点的这样一种表达方式。这种方式可能更便于人们接受,而这在连环画被专业人士所重视的年代里,贺友直的成就以及在专业上的突破,让人们看到了插图和连环画在专业发展上的一种可能。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小人书也可以出米开朗基罗,而这个米开朗基罗并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属于西方的米开朗基罗,而是属于中国的米开朗基罗。这位米开朗基罗就是贺友直。中国的米开朗基罗就一定要有中国的语言方式,因此,贺友直的语言方式受到了专业的认同,是和这样一种线条风格以及中国土壤联系在一起的。它在中国的社会现实中,在中国的专业评判中所具有的特别的地位,表现出了贺友直生逢其时,为时代造就。贺友直在不断的创作中找到了自己的明确定位,而且把自己的这样一种特长通过《山乡巨变》而演绎得淋漓尽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贺友直的作品,人们对他的所有褒奖都不为过,因为他标志着一个时代中连环画、插图艺术成就的高度。
《火种》插图
《龙潭波涛》插图
经历了60年代中期以后的十年,贺友直在这十年里虽然有一些作品,但基于时代的局限性,并没有什么很突出的、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到了70年代后期,他在这恢复时期中的插图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不满于过去方式的继续探索,依然通过一些相关的文学作品去努力探讨语言上的一些变革,可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力不从心,以及新的时代要求与他的艺术语言之间的麦顿,更重要的是人们总是用他的 《山乡巨变》去做比较,这就显现出了时代中的尴尬。因此,一段时间之内他又回到了老的路途中,甚至又开始用明暗和黑白对比的方法。在左冲右突的时代发展中,他的插图可能更多的成为一种工作,而在工作的表现中,他努力将这种工作和艺术的追求结合起来,然而,插图与连环画相比就像小品一样,不太引人注意,因为它毕竟是依附于文学作品或者文学期刊所呈现给读者的那一份审美的内容。因此,它的传播和影响力都大不如以前。更为严重的危机是80年代后期开始的连环画出版中的危机,在艺术市场的冲击下,在电视等新媒体的影响下,则蔓延成为连环画、插图艺术的灭顶之灾,直至它在整个出版业中的消失。
《义和拳》插图
《猪的喜剧》插图
《小二黑结婚》插图
《城南旧事》插图
《儒林外史》插图
在一生有着巨大数量的插图创作中,贺友直让人们看到了与时代发展同行的历史发展过程。而贺友直如此多的作品数量所表现出来的辛劳以及勤勉,是值得人们尊敬的。在经历了过去繁盛的时代,进入到新世纪,中国与文学作品相关的插图正在逐渐退出艺术的舞台,因此,人们更加怀念贺友直等老一辈艺术家为中国文学插图所做出的重要贡献。他们用自己的艺术理想和精心的艺术构思与表现,丰富了文学作品的阅读,也增加了无数读者阅读的兴趣,让人们在阅读之余感受到视觉的形象画面与文学作品的关系,这是插图所具有的特别意义,也是一个时代中审美的不可或缺。面对时代发展到今天所出现的如此变化,为什么在时代的发展中疏忽了文学的插图,放弃了文字与图画珠联璧合的优秀传统,而很多画家,尤其是那些著名的画家也都放弃了插图。今天还有哪位著名的艺术家恪守在插图的高地上为文学赋能?而在文学出版的机构的插图人才库中又有几位优秀的画家?显然,时代翻篇,一个插图鼎盛的时代已经过去。
因此,贺友直留下的这些作品正成为我们今天研究这一时代文化遗产的重要资料,它是一个世纪历史发展过程的缩影,它连接着明代以来的书籍插图的传统。虽然现代的书籍插图与明代书籍插图有很大的不同,可是,插图所产生的那些在中国绘画史上的杰出画家,如明代陈老莲,现代的张光宇、叶浅予、丁聪、贺友直、黄永玉等,都见证了一种艺术在中国的产生与发展,也见证了一个时期大众美术精英化发展的鼎盛,还说明了画家利用插图来提高文化素养、提升绘画水平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中国传统的书籍插图的现代化的发展,正是由贺友直等老一辈艺术家的开创以及他们的奉献,才有了20 世纪中国书籍插图的巨大成就和广泛的影响。今天,虽然这些都成为历史,但我们更加怀念过去美好的阅读时光。
作者:陈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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