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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依旧长发披肩,正襟危坐,其形如狮;依旧声音洪亮,臧否艺坛,其势如虎。石虎历尽人间浮华,谢绝画坛活动,隐居北京九年,以致当今画坛学子不闻其人,不知其画。石虎诗、书、画三绝,无不奇崛而自然,突兀而潇洒。作为中式现代艺术典范,石虎反对新潮美术照搬西方,言词激烈;反对守旧派照抄传统,态度轻蔑。石虎排斥观念艺术而推崇艺术观念-非逻辑非写实且不可言说,类似于心性,杜撰为“神觉”。石虎一生,君视天下,我行我素。在水墨人体画和重彩人物画领域,前不见古人。
(石虎,1942年生于易水,1964年毕业于浙江美院,1978年出访非洲,以写生集名躁画坛。因画风独特,毕生不曾获奖。九十年代,石虎《玄腾图》以八百万港元成交,创此前中国画最高成交价。1995年起四次出资举办诗歌讨论会。1996年应邀担任世界华人艺术家协会(香港)主席。日前我俩约定手谈,其棋风如同画风,无视法度,随性落子,不问胜负。其间议论艺文,慷慨陈辞,一如既往。特作短文以记其人其艺,有待来日发挥。)
石虎诗书画
石虎写诗写字作画,特立独行,评论者不难贴上现代标签。其诗其书其画勾连中国文化,自由发挥,评论者也能贴上后现代标签。石虎解释中国传统,新颖而贴切,不同于考据学家。在他看来,当今国人如同上帝贬谪的盲流,只有通过修炼,才有可能重返天国。石虎做梦,同李白问答,感叹中国文化价值及其流失:君不见,何解?你没长眼就看不见;黄河之水,何解?中国文化的喻词;天上来何解?上帝的赐予;奔流到海不复回,何解?泻入大海,一去不复返。石虎的诗书画,同理同构,旨在返朴归真,眷顾传统而不死守。他杜撰了一组可以意会的术语,诸如象道、象式、字象、字思维、神觉等等,用来提示他的艺术。
字象之诗
石虎作诗,采用并置、拆解、倒装、捏合等手法,把单体汉字铺排成方块诗。诗篇的外形规整而内含突兀,奇崛而又含蓄。他的诗消解常规诗句的语法与逻辑规则,如同今人看甲骨文的书写,横写竖写正写倒写都成篇章。唐宋以来的禅师喜爱诗意的思,石虎喜爱字象的诗。字象既是字的形象,也是字的象征意味。
石虎解释汉字,主观意图明显,如同六经注我。依照经典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思路考察,中国文字经过秦汉隶体字的变异,早期图画文字的直观特征变得暧昧,20世纪简化汉字进一步使得繁体字的索引作用减弱或消失。所谓索引,指繁体汉字的字根尽管不直观,但却能引向直观的图形。比如美术的术,古文字将术嵌入行,写成術。其中,行的本义即四方有路的活动空间,术用于指事:右上方那一点表示指认,被指对象是顶部带横杠的三脚架。这个装置作为古代术士观察太阳投影的仪器,功能类似明清北京故宫的日昝。術、方術、術数,充当着天地人合而为一的载体,也即艺术的初始内含。可是这个字经过隶变,变得含糊不清;当代人编纂汉语大字典,竟然又把它归入双人旁(彳),以致于无法解读。
石虎标榜字感觉与字思维,绕开隶变与简化字,直接通过古文字去感受和演绎汉字的含义,把诗歌的表达推向极端。石虎忌讳使用现代汉语的西式用词,比如是与的,指向明确,逻辑性太强,语言缺乏弹性,同古代汉语韵味相去甚远。他执着于汉字的直观效果和组合效果和象外之意。石虎写诗,不用虚词只用实词,即名词、动词、形容词。他的是诗如果用写成象形的先秦甲金文,视觉效果应当更有冲击力。
石虎同人议论中西诗歌的特征,有人讲中国诗歌不科学,比如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崇尚科学的人问:昏鸦是黄昏的乌鸦,黄昏是什么时刻,几点几分几秒?石虎反问:全世界的乌鸦,都是在傍晚的某一时刻归巢,有必要刻意论证吗?
意象之字
石虎写字如写诗,形同设谜,字象带有金石之声,带有打击乐造成的通感。作为强调视觉效果的画家,他似乎在提醒读者面对古代诗书的初始印象,即为终极印象。从学子到文学教授,面对上古文献,诸如诗经、楚辞、汉赋的解读,往往众说纷纭,无所适从。尽管如此,众人对于繁体古文,几乎都有着相同的感受:那些跳进眼帘的字眼绚烂多姿,难以读懂却又给人以种种不确定的联想。一旦把它们翻译得明明白白,反而索然无味。文本难读,不仅能给读者留下悬念,又给人带来超越传统的企图。
历代书法各有各法,甲骨文刻划而成,纤细硬朗;简文使用浓稠漆液书写,钉头鼠尾;汉唐以下的毛笔字,笔迹流畅,行草尤其自由,能充分体现书写者的性情才气。石虎写字,强调字象,注重造象而不是造形,更不是造型。新近出土的郭店楚简,大象无形写做天象亡刑。先秦文字,刑通型,天象亡刑即天象无型。到了老子一书在秦汉之际的传本,天象无型变为大象无形,在马王堆汉墓帛书进一步写为大马无形。大马即天马,来去倏忽,趋于无形。从物理空间而论,型是三维,形是二维,象是一维。石虎取象而弃型,回归原始,旨在摒弃西式视觉方式。
石虎书法,不用正宗毛笔而用孔雀毛书写,运笔如同凿子在甲骨和石碑上刻字,与毛笔书写方向往往相反。逆行的效果,笔迹具有北碑风范。孔雀毛笔弹性很大,同坚硬的凿子性能相比大异其趣,很难控制,偶然形成的效果大于书写的意图,结果成了心与笔不对称的合作,明显打破了书画家从小养成的书写习惯。孔雀毛侧锋的书写痕迹纤细,带有女性意味,以致你看他的书法,如同观看女子格斗,阳刚与阴柔融于一身。
检索文字史,汉字没有本质,中国文字名叫汉字本身就有问题。如果中国文字非要说本质,形象与趣味的不断变化便是本质。它们同书写方式彼此呼应,史籀的篆书,程邈的隶书,二王的行书,怀素的草书以及金农、郑燮、石鲁的画意书法,莫不如此。到了石虎的字象书法,汉字的书写又走向了新的一极。
神觉之画
石虎作画,始于心性,成于神觉,归于独特。石虎杜撰神觉一词,神指神志,觉指感悟,神觉即艺术无中生有的机制。他声称“艺术家不能从冥冥太虚中神攫灵觉,创意象物之界构,他就不是真正的天才。”这既是对自创理论的解释,也是自我确认。他视中国早期文明为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并非理论的严密推演而是画家心性的表白,表示崇尚童真与质朴。当石虎写罢《字思维》、《象论》和《神觉篇》,意图已经清晰可辨,批评家的申论大都变得多余。
石虎标榜神觉,实为神来之笔的捕捉。请诸位注意,觉字的初文,既带有直观感受,也带有自主状态的知与识。觉和学的繁体字,上部字根相同。學字何解?孩子趴在长辈的膝下,聆听双手捧着爻象的长辈传授易学。同理,覺,指膝下儿童瞪着眼睛看长辈双手捧着爻象。比较而言,觉的神态更专注。
石虎擅画人体。他的人体画常常同文化、历史、社会联系在一起,打上自己的烙印。他画人体很直露,不遮掩,不委琐,不煽情,坦荡洒脱,形同有感而发、大方大气的山水画和花鸟画。石虎作品兼具现代与传统。中国画家打捞传统,平庸者照搬,聪明者挪用,其上是转换,再上是重构,最上是升华。石虎的佳作,挪用者少,转换与重构者多,间或有升华。所谓升华,就是提炼传统又超越传统,就是传统的涅槃和新生,就是重塑传统形态与图符于无形,变成自己的发明。按石虎的意图,即用非传统的内部结构去打破传统的外在形式。斑驳的楚汉漆画,残缺的墓室彩画,层层叠压的寺观壁画,在石虎重彩人物的外在形式中时隐时现,同时又不陷溺在形式的躯壳之中。
石虎解释文献,同他处理画面一样,以我为主,为我所用。比如他解释绘事后素,便是有感而发。如果结合文献和考古判断,绘事后素的立论,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技术常识,即画者为了避免白色脱落并对轮廓线和其他颜色产生影响,总是最后涂白色。今天的文人不同于先秦文人,受过现象学、语言学、符号学、图像学、解释学和哲学的浸染,看待事物与文物不爱直奔主题,常常拐弯抹角,试图挖掘微言大义。这种挖掘的深层动机同石虎的自我论证一样,与其说是拔高传统,不如说是蔑视浅薄时尚的借口。
作者: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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