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漆澜，1973年生于四川安岳。1996年毕业于重庆西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获文学学士学位;2001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获文学硕士学位;2007年师从王孟奇教授攻读美术学博士学位，现为《艺术当代》杂志策划，生活、工作于上海。他发表文章你看我看你——我看赵能智，解读了赵能智以及他的作品。

　　漆澜

　　你看我看你——我看赵能智— —漆 澜郑乃铭在为赵能智写的评论《迷恋一种心理的阴影》里引用到了叔本华关于刺猬的故事。这故事实在是讲得太好了，以致于我要给赵能智写点东西时竟想不出更好的开场白。就算老调重弹或拾人牙慧吧，我还是把这段故事援引如下： “一个寒冷的冬天，一群刺猬聚在一起相互取暖，但它们立刻被对方的刺弄得很不舒服，于是分散开来。后来温暖的需求又让它们聚在一起，但再度因为刺而分散。于是他们在两难之间来回，直到找到适当的距离，使它们能容忍彼此。”关于冬眠的刺猬是怎样安排睡眠问题的，以及刺猬的刺何时硬、何时软尚有待确考。人的问题本身就是动物问题，但却远比动物世界复杂、隐蔽。尽管我们身上不长刺，但心里的刺却不输于刺猬，以致于经常听见这样骂人：“长刺儿的主”。在拥挤而孤独的世界里，我们彼此需要，但又彼此提防甚至排斥——尽管我们不乐意接受孤独，但它却是借以保护自我的最好办法。

　　《幻影NO.25》 布面油画 180x230cm 2007

　　艺术家天生就是长刺儿的主，因为艺术需要敏感，更需要警醒的自我意识。“赵能智的绘画作品，就很容易让人想起那种存在于人心理阴暗面的刺。它总会如此轻易地就被撩拨起人内心某种很潜在的伤口的记忆。”赵能智的确是这种敏感而尖锐的人，他的作品画出了一种相互观看的关系，人性与动物性被放在一种相互对视的场景中——人看动物，动物看人。他特别在意目光的刻画，想在那视角和眼神中植入一种观看和被观看的互动关系，试图使物象本身的情绪与现场的你进行一种突兀而又不可逃避的对接，是四目相对的逼视，你瞪着它，它瞪着你。在这种观看和被观看的目光中，赵能智注入了强烈的自我投射，他的眼睛就像这双画中的眼睛。在视角的切换中，看见了动物的凶猛，同时也看见了人性的善良和脆弱——你可能是凶猛的流氓，或是虔诚善良的信徒，抑或兼而有之。我总觉得，赵能智画的不是人物的肖像，那样的面孔，与其说是像庞然大物一般的面孔，毋宁说是像人形一般的庞然大物。这或许就是赵能智的潜台词：动物是人性的证明，而我们却是动物性的“人证”。

　　表情系列

　　多年来，赵能智的兴奋点一直是那一双被过度的观看灼伤的眼睛。不，应该是眼球，有肉的质感，是肉身属性的眼球。赵能智削减了色彩，在单纯的黑白世界中，这双带着凶猛的动物属性和无辜的伤痛的眼球，就像暗夜里狼的眼睛一样因为黑暗而显得更加鲜明刺激，更加阴森可怖。尽管它已经高度符号化，但那种真实的现实属性使这双肉乎乎的眼睛因观看而膨胀，充满了血液，又因过度的聚焦、透视而被灼，以致破裂。这双眼睛把娱乐过剩的繁荣，把那种蒸腾的生命属性拉相了反面世界，导向了危险和毁灭的临界点。这不是一个反向的修辞关系，而是正向的引申，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是像一首对物质世界调门激越的赞歌，是对急切的观看欲望的赞歌，以人格化的修辞关系谱写出了动物世界的狂欢。在突兀、宏大、雄壮的旋律中，将那种敏感的、忧郁的，甚至是压抑的人性的低音区反衬得更加摄人心魄。内向的心理掩藏在外向的窥视欲望中，在形态压缩的图像中放纵着欲望的膨胀，尽管它来自物质世界的压力，但把我们引向了一个失重、漂浮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生疏而震撼：视觉的爆炸，精神的爆炸。赵能智对肉身的理解，不是宗教教义式的，而是哲学层面的实证的代名词，是形而上的下达途径，是在动物属性中为人类的后物质主义找到的鲜明而贴切的注脚。但我更愿意把这种“肉身”理解为一种行为和实践，或表现过程中的身体属性。赵能智是强调身体属性表达的艺术家，但他所强调的不是自己肉身的感官经验，而是将肉身的属性作为观念表达的媒介，把这种属性当作一种表达的逻辑起点，所指向的却是一种被放大了的、宏观的社会心理。因此，这种趣味不是狭隘的自残、自闭和抑郁的趣味留恋，而呈现为一种动态、开放表达的价值中联。

　　小红人1000×1381cm

　　我所看见和理解的赵能智，不是抑郁内向的，相反，他身上还有一种理想主义和形而上的色彩，但没有意识形态嗜好。赵能智没有那种日下普遍盛行的口头的权利意识，甚至对微观的政治趣味也缺乏兴趣，他是顽固地保持着自身敏感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来自于敏感的直接经验。敏感的方向就是命题的方向，观念首先是一种敏感，同时更是一种行动方向和实现的策略。无论怎样强调今天经验的独特性，我们仍然是具有刺猬属性的人。看动物，我们看见了我们的流氓属性，看见了流氓属性，我们会蓦然回首，进而发现了自身如信徒一般的悲悯意识。我们就在这种观看和被观看的场景中寻找着精神的救赎，实现着人性的价值——观看对我们形成包围，把我们压缩成时间的雕塑，历史的化石。跟赵能智交流，没有距离感，但我能分明地感觉到我们之间都有的那种“刺儿”。因为我们来自同一方土地，有相同的文化经历。从四川的偏僻山村出发，这二十年里，回顾我们所走过的路，成长和征服的欲望蜕变成难以负荷的沉重，已经把我们的青春填充得像春运的绿皮列车——国际经验，古今问题，时代节奏与个体命运，在这被挤压得密不透风的空间中，我们的经历凝聚成了当代的社会寓言：我们仍然是刺猬，因为不愉快而分开，但又因为追求愉快而急切地想聚集在一起，荒谬而真实。这就是我们生存和感觉的现场，不管是诅咒还是迷恋，它就在我们的足下，实实在在、痛痛快快!回忆那些我们走过的路和经历的事，是怀念还是质疑?是感恩还是批判?今天，除了那些流行的符号和图像，我们很难知道我们还能说些别的什么，很难有信心让自己去相信或怀念什么。虚假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东西，不，怀疑和拒绝注定是我们的性格!想看得真切，想看到骨子里去——不是那种技巧华丽、视觉甜美、修辞精致的结果，本质往往存在于主流趣味的对立面。赵能智说：“我特别留意社会转型过程中人的样子是如何产生集体性的改变的。”但他所说的这种“人的样子”不是孤立、静态的图形的记录，而是动态、开放的整体描绘。赵能智所描绘的“人的样子”，与其说是一种人的样子，不如说是一种宏观的“文化景观”。这个“人的样子”是一个宏大而又难以静态、具体地描绘的景观，是表层的商业视觉、流行文化视角所忽视的内在的现实文化景观。它是庞然大物，有一种失衡、失重的动荡感和一种压迫和突兀的视觉特征。赵能智拒绝具体叙事，在他的作品中，时间和历史的细节融化成了模糊阴霾的影子，“自我投射”被融化在了这些庞然大物的表情和情绪之中。在这种充满象征意味的景观中，重量感与动荡感是一种危险的隐寓——透明的质感和阴郁的基调，形成了强烈的心理反差，将那种针刺般的敏感衬托得更加刺眼夺目，令人眩晕。庞然大物的人，或者说是像人一样的庞然大物，动物般的凶猛反衬出了深沉的人文关怀：欢乐、痛苦，流氓、正义，伟大、渺小，邪恶、善良……要说的话太多!赵能智的笔下描绘是一张面孔，但却是一种超越了我们阅读经验和观看经验的面孔。那分明是一种异样的生物，它悬浮在神秘虚空的场景中，融化、沉淀、凝固，像一个爆裂的石榴，有一种刺眼的色彩和热烈的温度，它的性格来源于盛夏，但适合在冬天、适合带刺儿的目光去观看。我们笃定要折腾!生命笃定要煎熬!赵能智在挣扎中保持着高清晰度的记忆，他需要的不是表层的图像——他要剥开这个石榴，里面是晶莹透明的珍珠，是生命感动的泪水，因为感动，我们可以遗忘甚至原谅伤害。 这世界，你看我，我看你，诅咒，赞美——阳刚的诗人，鲜花和粪土，都敢要!狂欢中隐藏着毁灭和受伤的危险。危险的警示比危险本身更具震慑的力量。我们的压力来自我们的欲望，是我们在减压的过程中事与愿违地增压。欲望把身体吹成了气球，膨胀，透明，这个感觉，瞄准了，扎下去，嗤地一声，没有别的声音，是那样的安静，又是那样振聋发聩——这就是那危险，因为争取所谓的安全而拼命争取而来的危险。这是悖论，真实的悖论，荒唐往往比真理更能证实生命的沉重和历史宿命的无情。这个如庞然大物的面孔有如高亢有力、歇斯底里的摇滚，没有矫情的修辞，只有痛快淋漓的宣泄——剥开石榴比尝石榴的滋味更过瘾!赵能智有敏感的触觉，但他不愿意讲故事，他选择了压缩语言，同时将形态处于流动的过程之中。形态因压缩而膨胀、紧张，因压缩而危险、动荡。在这紧张的压力之中，稠厚的质感如一道厚实的、犹如橡皮一样坚韧的墙，阻隔了所有的叙事通道，让人窒息、痉挛。那些肉乎乎的色泽和形态，闪烁着晶莹的生命的光泽，但它迅速被粘稠的质地所淹没，让你只看见了欲望的挣扎，狂欢而危险的挣扎。

　　《蓝NO.15》 180×230CM 2011年

　　在近期作品中，赵能智更加强了超现实的意味，图形和情景氛围更趋于失衡。颠覆，反向，这是修辞的极端，更是情绪释放的彻底。他将那种如雕塑一样的沉重的形体熔化在沉重稠厚的肌理之中，形态与结构、笔触、质地形成了一种奋力的挣扎感。色彩逐渐隐退，单纯的黑白更强化了雕塑一般的体量感和荒诞、突兀的美学品质。赵能智的确是带刺的艺术家，他一再颠覆那种取悦式的观看，形态和结构日益流动开放，流动，不终止，如模糊的星云，在遥远处——那是社会景观同时是心理的叙事，叙事和观念同步展开。对于现实，赵能智没有道义的谴责和形而上的追问，而是用直觉去体验和取证。他相信，对现实废墟的直接描写，是小说家的本领，诗人更喜欢挖掘被忽视的精神的隐性细节，而不是图像的直观呈现。转折的隐喻相反更敏感，更痛快淋漓。在显形图像之外切入当下，在光明大道之外另辟一条幽深的隧道，洞幽烛微，蓦然看见了被忽视的真实——边缘的视角指向了矛盾的中心，这是我所看见的赵能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边缘的视角往往是最靠近真实的视角。

来源：墙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