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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笛笛画的是植物:草,藤蔓,树木,苔藓,竹子,等等。这些不同的植物对她有不同的意义,她也根据不同的意义来处理它们。在她的《石》系列中,活着的苔藓顽固地在石头上生长,将石头牢牢地覆盖。这些苔藓色泽艳丽,仿佛不是长在石头上,而是画在石头上,石头构成了一个粗犷的有体积和立体感的画布,苔藓构成了它的画面。而这个石头-苔藓又构成了吴笛笛的绘画画面,它是躺在画布上的绝对画面。因此,这是一个双重的画面游戏,苔藓既是石头的画面,也是这张画的画面,它既是画在石头上,也是画在画布上。它仿佛是石头和画布的中介,石头被这些苔藓画所包裹而隐藏在画布的内里,它只是暴露了它窄小的白色边缘,画布因此并非一个平面的开敞,而是保有一种垂直的纵深。不仅如此,苔藓的植物属性并没有清除,它不仅具有双重的画面特征,它还是浓烈地生长在石头上的植物,它嫩绿的色彩,浓密的体积,旺盛的繁殖,都是亚里士多德所谓“植物灵魂”的倔强表达——这是有生命的植物,是活的植物,是能够征服贫瘠石头的植物,是有无限生存能力的植物——这就是不屈不挠的生命本身,它们攀附着石头蔓延。在此,苔藓同时获得了它的三重性:它是植物生命;这生命覆盖和征服了石头而成为石头上的画,作为覆盖石头的画而成为画布上的画。吴笛笛的有关苔藓的平面画,在这里却完成了一个多重游戏——关于实物(植物)和绘画的游戏——的纵深画。它不仅是纵深画,还是多义画:它在画石头,在画苔藓,在画一张苔藓-石头画,在画一个物(石头-苔藓),也在画一个生命(植物灵魂),在画一个生命-物(植物-矿物),在画这个生命-物的绘画和装置。
被显露的石头 100X100cm 布面油画 2019
不至于空无 No.10Not quite empty 420x210cm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2019
时间的落差NO.3The time gap between 240x120cm布面油画Oil on canvas 2017
完美的系统 120X120cm 布面油画 2019
我全部梦境的第一个梦NO.1尺寸120x60cm综合材料2019
不至于空无 No.9Not quite empty 420x210cm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2019
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吴笛笛的植物是直接悬挂在画布上的。它们的根基(土壤)被切断了,它们不是像苔藓那样生长在一个具体而切实的环境中,它们是在一个白色的画布虚空中来赤裸裸地展示。它不植根于大地,它不在生长,不在风中摇动,不和阳光空气接触——它不仅剥去了它的生命语境,还剥去了它的实在功能。植物以它纯粹的形式感而存在,植物展示的是植物的现象学——这是植物的肖像画。它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静物画或风景画,静物画和风景画通常是将物(包括植物)安置在一个语境中,它是在语境中来表达它的形式和功能,并以此获得景物(植物)的整体性。而在吴笛笛这里,植物不仅抽去了语境,孤零零地存在,它还以超现实的方式存在:这是超现实的竹子和藤蔓。她画出了不可能的超现实式的竹子,在许多情况下,这居然是个完美封闭的竹子,是没有起源和结尾的竹子,或者说,起源和结尾毫无缝隙地融为一体,这似乎是轮回的竹子——但这实际上是竹子的不可能性。正是竹子的不可能性,才确定了竹子特殊的图案形式,竹子-线条所编织成的极简的图案形式。正是这不可能的图案,令人们的目光远离了竹子的外在功能和意义,而只是持久地抚摸竹子。竹子的不可能性恰恰引向了竹子的形式本身,恰恰引向了竹子的可能性,引向了它细节的可能性,引向了它的绝对可见性。
这是什么样的细节?竹子被画得如此细致而逼真——它就是竹子的实在再现,它的每个局部(哪怕是撕裂开的局部)都是竹子的完美再现,一个整体上不可能的竹子恰恰由细节上无可挑剔的竹子构造——这是绘画局部和整体的悖论游戏。不过,这些竹子都出现了意外的断裂和扭曲,出现了意外的事件,这些沉默的竹子,在某一个环节出现了伤口,这些伤口如此地突出,人们仿佛听到了它的呻吟,这是突发的痛苦。这些伤口扰乱了它的平静,使得这个图案出现了节奏的变化。如果说竹子作为一个流畅线条构成了封闭和平滑的图案的话,那么,这个扭曲的裂缝就是这个平滑线条的中断、停顿、结巴、顿挫,它让这个封闭或者完整的线条-图案出现豁口。这是线条和裂缝的游戏,平静和动荡的游戏,完整和破损的游戏,以及绵延时间和异质空间的游戏。这豁口不仅仅是破裂的伤疤,旋律的顿挫,还暴露出竹子的内在性,显示了被外表所隐藏的内在质地。内在性被翻转成外在性,或者说,内在性和外在性同时并置在场,以扭曲的方式同时在场。
向内凹101度120X120cm 布面油画 2019
在此,竹子脱去了它们的中国文化(绘画)中固有的神话意义(中国有一个漫长的以竹子为主题的绘画传统),而变成了可见性形式的游戏(没有人像吴笛笛那样将竹子画得如此地现实,也没有像她那样将竹子画得如此地不现实)。它从意义的神话跌落至形式的游戏,它从某种神秘的隐喻美学转换至愉快的图案结构,它从生生不息的永恒活力转向结结巴巴的呻吟喘息。
而藤蔓和树木同样切割了它的语境,它甚至不是完整的。如果说竹子以首尾相连的超现实的封闭形式来被表达的话,那么,藤蔓和树木甚至是中断的、局部的和片段的截取。这是被割断的树木和树枝,是死亡的树木和树枝,但是,树木的特征就在于,它们死后并不变得衰朽,它们死后还有令人惊讶的生机,它们的生死界线并不分明——吴笛笛用过量的绿色来画它们,就像她也用过量的绿色来绘制那些藤蔓一样。这些绿色使得它们不死,绿色使得它们死后仍旧欢快,死后仍旧有力。这些死后的树木同样离开了大地,它们悬浮在虚空中杂乱地交织。这也是柱形和线条的特有交织,柱形和柱形交叉,线条和柱形交叉,线条和线条交叉——树的死后生命、形式和美学,就暴露在这各种交叉中,就暴露在交叉的虚空而不是大地中。
展览现场
如果说竹子是封闭之线突然出现破裂的话,那么,藤蔓就是各种曲线的无穷无尽地编织,纠缠,渗透和伸展,每一条藤蔓线都是一种力的可见形式,都是力的表达和延伸,藤蔓就是各种力的缠绕,多样性的缠绕,差异性的缠绕,繁殖性的缠绕,异质性的缠绕,这是力的多样性游戏,它没有方向,没有基础,没有中心,没有目标,它在画布上自如地舞蹈,也是在白色的虚空中尽力地舞蹈——这些藤蔓线在画布上的舞蹈,就像书写在宣纸上的舞蹈。
展览现场
这也是单纯的线的舞蹈。藤蔓和线一体化了。同线一样,植物的藤蔓总是保持着连续性,它们从不中断。植物沉默,缓慢,但是,不依不饶,顽强扩张,它们的生命就是缓慢的线的延伸生命。尽管吴笛笛只是截取了藤蔓的片段(她的截取似乎是任意的,似乎只是要展示藤蔓线的驱动),但是,它只是伸展,而不移动。同动物相比,植物从不移动,它的全部存在性就在它本身的形式中体现出来。任何生长的植物,我们都能看到她的起源,它的根基,它的连续性的扩张和生长痕迹,它的整个地理,它的全部的存在性。也就是说,植物的生命就在它可见的形式中传达——而动物和人能够迁移和运动,它们的根部不稳靠,它们的行为常常遮掩和伪装。动物和人的生命无法从它们的直接可见性中寻觅,在直接的照面中,我们能看到动物和人的一个瞬间,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植物的一生。植物不脱离它的起源,植物将生命的每个环节都展现在它的可见性中。它的整个身体(它的起源,它的现在,它从起源到现在的整个绵延时间)都可以全部展示出来。而动物的起源,动物的战争和挣扎,动物的戏剧性事件,动物的历史,恰恰在不停的移动和伪装中被抹掉了。这是植物肖像和动物肖像的根本区别:植物显示在它的生长之线中,而动物无法用移动之线来表达,动物只能框定在立体空间中,它只能显现为体积——在植物中能够看到时间和力的绵延,在动物那里,只能看到空间和力的瞬间定位。
这甚至是人们热爱植物的理由——在吴笛笛的绘画中,确实有一种植物之爱:植物不伪装,没有攻击性,它诚实、谦逊(那些细小的无名草该是多么地与世无争),忍耐(树木被锯齿割裂而显露出来的年轮),顽强(苔藓对石头的征服),它对可见性无保留的展示——植物展示了一种特有的纯洁:生命的纯洁,力的纯洁,欲望的纯洁,以及思想的纯洁——没有绘画比吴笛笛的绘画更能展示这种纯洁性了。植物的纯洁性也内在地要求这些绘画的纯洁性和朴素性:画面中没有杂质,没有剩余的要素,没有包裹植物的复杂环境,没有对植物的任何污染,唯有盘旋在这些植物周围对这些纯洁性不停地歌唱的小鸟(小虫)——这些小鸟(小虫)似乎受到了植物的感染,也变得像植物那样异常地纯洁。
作者:汪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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